书名:[剑三佛毒]门外红尘 作者:绪芳 文案 前少林精英恶人大师 X 拐走大师的恶人毒哥 薛白衣 前半辈子是在少林寺勤学,后半辈子,大概是从遇见吴霜开始的   ☆、第 1 章   “砰砰砰——”   一大清早……公鸡没睁眼、鸟雀都还没来得及练嗓子的那么早。   薛白衣的屋门就被人捶的震天动地。   “薛大师?大师您在吗——头儿?头儿——”   这个时间点很尴尬,深夜和清晨没来得及换班。   夜猫子还没合上眼,打鸣的鸡还犹豫着要不要醒,结果统统被这一阵宛若雷鸣的声势吓的浑身一抖,跳起来跑远了。   其实屋子里的人也才刚睡下。   薛白衣浅眠,差不多刚一合眼,门就被人捶了。   他翻了个身子,正准备起来,但床里面的人跟着往毯子里缩了缩。他就没动了。   薛白衣在心里叹了口气,估计没几个知道他昨天晚上回来了吧。   薛白衣想,门口这位应该敲个两三下就回去了,毕竟他常常不在谷里,找不到他很正常。   这么一想觉得甚是有理,再加上不想把身边这位折腾醒了,于是躺着没动,只等对方放弃而归。   但门外这位,明显是知道他回来的那伙为数不多的人里的一个。   “砰砰砰——”   “薛大师——大事啊——?”   “砰砰砰砰砰砰——”   “在的话回属下一声啊——”   ……   “扰人清梦……”   边上的人终于被吵醒了,闭着眼嘀咕了一句,翻了个身,又扯过去大半截毯子,   薛白衣叹了口气,起身穿衣服,“我出去看一下。”   那人背对着他,继续道,“我发现你手底下的人,毅力强到可以记仇了,早晚要出事。”   薛白衣:“……睡你的觉。”   薛白衣穿好衣服,白袍一披,佛珠一挂,到外屋开门去了。   外面那人正抬着手准备下一波噪音,门被拉开,正落了个空。   一股清冷的檀香迎面而来。   他一抬头,只见嘴里呼爹喊娘似的喊的那位薛大师,正面色平静的看着他。   “何事?”   他开口时,略显低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也不怒,也不恼,偏偏让人心里一静,听这人随便说两个字,都像是被一尊活佛点化了。   薛白衣确实不常在谷里待着,外面各种各样的任务都等着他。十八算是手底下几个小伙子里见他次数多的了,饶是这样,每次薛白衣回来以后,十八见着他都有点怵,说话自带结巴。   “大、大师……那、外头有个兄弟死了。属下……特来请大师……”   薛大师眉头一皱,嗯了一声,“谁?”   “是个……新来的。您估计没见过他,正逢您出去那会儿,兄弟几天没见着他,也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怎么死的。”   “叫人给杀了。”   打打杀杀的见多了,遇见杀人的被杀的其实都不算稀奇事,关键这人刚到就死了,实在奇怪。   “有什么线索么。”   十八挠了挠后脑勺,“属下惭愧……”   这话还没说完,十八余光一瞥,只见薛白衣的身后、屋子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晃到门口来,嗓音里带着一点沙哑,“怎么,收尸这活儿都要通知我们薛大师去干啦?”   十八还没理清薛大师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是什么情况,闻声一瞧,看到来人似笑非笑的脸,特别是他身上披着的大约还是薛大师的某件白袍,十八顿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堂主……”   他现在才终于知道刚才扰的不是薛白衣一个人的清梦,也迟了。   吴霜半眯缝着眼,嗯了一声算作应答,又随口说了句,“刚才拆门的时候气势挺不错的。”   十八简直欲哭无泪,往边上让了让,不敢堵在门口,“惊扰堂主了……”   薛白衣也侧过身看他,“走了?”   他看了眼天色,蒙蒙亮。   吴霜一点儿没留念,情绪不加,摆了摆手,“走了。你这儿太烦人。改天让他们给你换个屋子吧,这地方湿气太重,睡不着。”   也是迁怒。以往来了那么多次,也没听他说湿气重。   十八听着就觉得自己今天铁定是点背,低头不敢作声,偏偏吴霜那条成精似的蛇经过的时候还冲他哈了一口,吓得他往边上跳了两步,没人不知道这吴堂主养的这些毒物有多厉害。   等吴霜和他的蛇彻底消失在他们视线里了,薛白衣才出声道,“接着说吧。”   “自打上回出了叛徒,这性命相关的事儿他们格外慎重。这回不给我们随便动场地,说要请大师您过去一看。”   薛白衣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十八等候在一边,瞥见薛白衣的指尖缓慢地数了一个佛珠,才道,“带路吧。”   这黄沙漫天的地界,单纯为生活定居在此的人几乎没有。一来是恶人谷本就隐藏得神秘,二来要找到入口,路途长远暂且不论,光是这昆仑的冰雪,就足够把一些人冻在半路上了。   江湖上总有人觉得自己命途多舛、实在难熬,灰心之下决心要入恶人谷,索性将此生一了百了,然而到这时候才知道,恶人谷也并非什么善心大发的地方,人生失意可以,人是废物不行。   江湖上有人说“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将这话当真的人们,直到看见了矗立冰原的雪山,才恍然,这恶人谷从来也不做什么济世渡人的行当,若是连这点难都行不了,那便是与他恶人谷无缘了。   所以真要说来,这谷中形形色色的人,论善茬,谁也不是。论大恶,谁又排不上。真正区别开来的,除了一身的本事,再直白一点的,就是“大家见到会绕着走”和“走在路上也没人注意到他”。   薛白衣就是这么一个夹在这两个极端中间的人物。   大约是他这么个并非善茬的人,天天挂着串佛珠,手上还捏着一串,一年四季白袍加身,远看就是个到此化缘的和尚,认出来的人知道这层层外表下其实住着的是个阎王。   只是这“阎王”大部分时间都在念经。   客栈边上摊饼子的小铺子刚开,店家是个机灵鬼,一见着薛白衣一行人经过,到嘴边的吆喝立马换了个方向,“哎,大师您早、您早,这大清早的您辛苦啊……。”   薛白衣点了点头,像个得道高僧出行。   店家笑容挂在嘴上,那些世俗的寒暄反倒说不出口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把人恭恭敬敬送出自己的地界。   再往这客栈南边走,就是一个药田,尽是些古怪的□□草,药田边上常有毒物徘徊,一般人不敢接近。那尽头有个二层小屋,平常安安静静的,听说有个看管的人,但是也不怎么能见到。   薛白衣到时,已接近中午,那些围观的人一见他,又自觉让出了一条道来。   地上躺着的人勉强还能看出个人样,身子的一大半都隐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只露出了一截开始腐烂的小臂。要不是衣服还算周正,根本看不清是个人。且不说这尸体样子有多惨,光是腐败的味道就逼退了一众围观的人。   这个角落太不起眼了,最开始人们还是通过这周围越发难闻的气味凑过来的,成年男子要想一看究竟,必须低着头,弯下腰,先迈进一条腿,整个人跟着缩进来,才能看清这个无人问津的小空间。   薛白衣在他边上附下身,也不知道是见惯了多少这样的场面,眉头不带皱一下,十八在边上递给他一块木牌。   “从他身上掉出来的。”十八说。   谷中人多而杂,为了区别身份,人人配一块腰牌。   简单的红木上刻了个薛字。是他手底下的人。   薛白衣这才又把目光移到这人脸上,或者说是其他可以辨认出身份的地方,细细看了半天,确定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十八凑过来说,“听说这人到谷里有段时间了,先前一直在咱们伙房待着。”   薛白衣“嗯”了一声,起身出来,示意手下的人把这儿处理了,才站到一边去,接着说,“确定吗。”   “确定,他腿脚有点不好,边上那拐杖属下也见过。”   薛白衣又问,“他怎么来的。”   “前段时间来的,听说会点医术,咱们堂缺医师,正好就让他来了,先去伙房适应两天。”   “嗯。”   十八在边上愣了一会儿,看起来是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   薛白衣问,“怎么?”   “刚才有个发现……”十八最后还是捧出了手掌里虚握着的东西,展开在薛白衣眼前——   那是一只深沉的蓝色蝴蝶,翅膀间的纹路在早晨的光线下泛起微微的紫光,恍惚间觉得翅膀还在微微扇动。   苗疆碧蝶。   很明显。   江湖上养这碧蝶的人很多。其实不足为奇。   但迄今为止,这种碧蝶他们周围也就一个人有。   下属心里还揣着某些在清晨“撞破”的闲事,因而在看到着蝴蝶的一瞬间,先自发带入了一下心境,倒率先不自在起来,奈何不敢在他们薛大师的面前作怪,只好做贼一样,暗自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慌张,偷偷抬眼去瞧薛白衣的表情。   这一瞧,倒是让人“失望”了。   薛白衣的视线从蝴蝶上一扫而过,既不迟疑也不逃避,和看任何其他的证物并无分别,然后下属只听他声音沉稳道,“证物收好,现场可以收拾了。叫人去请吴堂主到我那里。你先跟我走。”   午后一过,很快就阴云密布起来。   薛白衣走在前面,阴风吹的他白袍的衣摆翻飞,十八回他问话的间隙看他两眼,只见大师眉目沉敛,不见一丝一毫的动容。   不论是已经死去的人,还是即将到来的事,没什么能影响到他深潭一样的心境里去。   “之前谷中因为叛徒的事折损了不少,所以有的人员调换的比较快。前阵子从外面调来一拨人,我们这儿人手不够,于是就分了几个过来……咱们这儿的人多数都在前线守着,耗损很多,新人来的本就比别处多些。这个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薛白衣点了下头,佛珠被他捏在手里,并不拨动,他边走边问,“这人有什么来历吗。”   “这……”十八明显是不清楚。一般这样的事情,也不必让他们都知晓。   薛白衣挥了挥手,跳过那个话题,又问,“你见过他的医术?”   “见倒是没见过,不过不太像中原的路子,那次我们经过毒物田,他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   十八在路上给薛白衣这段时间的缺席补了个课,大致将事情顺了顺,薛白衣点了两三个问题便不再开口,十八也就一句不多嘴,跟在后面。   边走边说,脚程不算快,回到薛白衣那儿时,就见有个人已经站在院子里等着了。   吴霜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好像刚洗过,松松散散披在肩上,他今天不当值,一切都按闲暇时的装束来。   薛白衣远远看着,脚步一顿,隔着院门停了下来。   “大师?”   薛白衣把腰牌递给他,“刚才说的你都记得吧。”   “记得。”   “去办吧。”   “遵命。”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倒是开了好几天,有些花瓣经不住风吹,簌簌落下来一些,倒是弥补了三分月色,让院子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冷清。   不知道是不是薛白衣的这院落比别处都有灵性,但凡吴霜随手在这儿种的植物,基本都能活,而且活的一年比一年好。   薛白衣走进院子,吴霜还仰头看着梨树,不知道在想什么,难得出神。   薛白衣走到他身边站定,“在想什么。”   吴霜收回了视线,落在了薛白衣淡淡的眸子里,道,“在想你这个人很不厚道,我刚准备补个觉,你的人就来敲门。”   薛白衣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两句话,说完你就在我这儿歇着吧。”   他说着,到石桌边上坐下,倒了两杯茶,边非常随意地开口道,“今早死了个人。”   吴霜没动,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闻言一挑眉毛,看着他。   薛白衣喝了一口茶,平静道,“确切的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生生死死在这儿都正常,本来也不是大事,只是捡着个东西……”   吴霜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落在石桌上——正是那碧蝶的残骸。   凉风一吹,单薄的蝴蝶尸体跟着动了动。   “我觉得眼熟,你怎么看?”   吴霜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大概,他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来,轻声道——   “薛白衣,你这是在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篇的时候一直偷偷在瞿塘峡看别、人、的大师XD 希望大家会喜欢。   ☆、第 2 章   “不是。”薛白衣脸色不变,端茶的手也很稳,甚至拨动了一下佛珠,“你是行家,所以来问问你。”   吴霜想:我脾气可真好,没直接把他这小石桌给掀翻了。   一想到现在屋子里恐怕还残存着昨夜的暖意,他却站在这里变成了头号嫌疑,心中诸多感想,实在一言难尽。   “我不知道。”他很快说,“苗疆五毒,引碧蝶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薛白衣点了点头,“杀人的地方唯独留下了碧蝶,不觉得很奇怪?”   “奇怪。”吴霜板着一张脸,一副十足配合的样子,语气却冷的要命,“我也觉得奇怪,那又怎么样呢。”   “嗯,所以这不就来请教你了么。”薛白衣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像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吴霜愈发黑沉的脸色,语气如常,“自行走江湖,我就没听说过杀人用的着碧蝶的,你有什么头绪么?”   没有。   吴霜话到嘴边,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人是什么身份,需要你亲自查?”   “要是知道他什么身份,我也不用查了。”薛白衣叹了口气,“十八他们行动多有不便,□□田也不是随便人进出,只好我来。”   “哦……不过那片早就不归我管了。那不是有个看管的老头儿么,他眼皮底下的事总不能不知道。”   “话虽如此,到现在也没找到他。”   吴霜耸了耸肩,“那没辙,这老头挺不靠谱,我早说要撤,当初也没人听我的。”   “你和他熟么。”   “不熟。”   薛白衣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吴霜看了他两眼,觉得他肯定是不信,正准备说点什么,只见薛白衣忽然站起身来。   “我先出去一趟,你要是懒得回,就在我这儿歇着吧。”   吴霜意外的看他一眼,“这就不问了?”   “啊。问完了。”薛白衣理了理衣襟,看向他,忽觉有些好笑,“我是不是有什么没问到的?”   吴霜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是啊……那我可不是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吴霜皱了皱眉毛,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薛白衣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还是伸手揉了一把吴霜的头发。他头发洗了没多久,松松散散的,还带着凉意,“我说和你商量便是商量,谁也没说非要逼你说出来些什么才算完啊,放心吧,你先休息?”   “……”吴霜愣了一下,还没琢磨出来自己心里这忽上忽下的是什么滋味,薛白衣只留了个背影给他,匆匆走了。   薛白衣这个和尚,虽然看上去一副佛寺远去、近在红尘的样子,但是一言一行又叫人不得不敬他三分。   除了那张脸上看破红尘的表情,另外一点就是信守承诺。   薛白衣说不问他便真的没再问他,甚至连着三天没在吴霜面前晃悠。   吴霜偶尔出门,能看见薛白衣手底下那几个人忙的来回跑,即便见着他,也点头哈腰地跑着走。   忙什么呢?可不就还是前几天那要命的事。   于是不消几天之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回死的人,薛大师可能很重视。   这就不得了了。   教头薛白衣这刚一回谷,就遇上了一桩人命的摊子——不消几天,人尽皆知。   很快,这果然就成了人们的谈资。虽说薛白衣平日里没什么太引人注目的大动作,但是不妨碍别人心里总是给这位大师渲染一些不得了的“亦正亦邪”的色彩。   有人说这位和尚看起来一副道行不低、学识又高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连血都是黑的,至于为什么到恶人谷来,还不是因为世俗容不下他这么个恶人了么。   这话一出来,当即就有人不乐意听了,说薛大师这样的人,一副不染红尘的样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装模作样来的,所以肯定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   当即有人附和,说天地之大,总有不如意的,薛大师肯定也难逃此中。   关于薛白衣的身份由来猜测种种版本,每每流传一阵子,总有人给他翻个新的花样出来,一来二去的,到底也搞不清谁说的、哪一版才是真的了,索性就拿来编故事,反正薛白衣本人也无所谓这些说辞。   只是编故事可以,没有人敢当面去招惹他。   这地界成天都是打打杀杀的,大家都总结出来一些准则——看热闹可以,惹事不行。   特别是薛白衣的那一片净土,踩都不要去踩。   又过了一日。清早。十八匆匆赶到了薛白衣住处。   他这住处位置不太好,但外面几丛草木直接把外界拦在了外面,里面倒是清净非常。   十八站在门前,双手递上一封传书,没敢问也没敢动,书上内容当然也没敢偷看。只时不时拿眼睛偷偷瞄一眼薛白衣。   要不是有这封传书,他今天又是得两手空空来汇报——可怜他们这两天快把恶人谷翻过来了,也没找到那个所谓的看守毒物田的老头子。   那边薛白衣展开了信,视线掠过字里行间,短短几句话,很快便看完了。   “十八。”   “属下在。”   “传令,明天开始不用继续找人了。”   “啊?”   这也才三四天,虽说希望不大,但是这么快就放弃了?   薛白衣不慌不忙地把信折了三道,凑到蜡烛前点燃了,也不避讳,说,“人已经死了。”   十八瞪着眼,视线在那团火和薛白衣淡然的脸上来回倒,“死、死了啊?为什么……”   “□□田那边本就没什么人会去关注,更何况是个老头,大概是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吧……”和尚眉眼低垂,像是沉浸一段经文中,只不过说的却不是什么救赎的话,“杀人是个危险的勾当,就算这儿的人良莠不齐,也不必要在我这儿放肆,除非……”   “……这人非得现在杀了。”十八脱口接了一句。   薛白衣闻言看向他,耐心很好,接着问,“什么人非杀不可?”   十八想了想,江湖上杂事太多,什么人都有,但是总有两条是逃不掉的,“非仇即怨,要不就是……知道了太多秘密。”   按理说,这人刚刚才到恶人谷,可又是谁和这么个新来的人结仇呢?   十八到底是想不通,于是他决定向大师讨教。   薛白衣道,“恩怨纠葛,陈年往事,总有人不缺的。”   十八听着先是似懂非懂,忽然一想,大师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些眉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接着……”   薛白衣摆了摆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去传令吧。”   十八后半句话梗在喉咙,最终换成一声诺,退了下去。   吴霜在第……记不清多少天没见到薛白衣之后,决定出门晃一晃、透个气。   不得不说,这几日周遭的气氛有点压抑,这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几天,直到吴霜发现十八那小子没在他周围晃悠,接着听说薛白衣已经找到了凶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吴霜倒是在喝酒的时候顺道听了那么一两句。   他在酒馆拐角一桌落座,店家晓得他,给他留了壶好酒,小二哥立刻上了两碟小菜,酒杯也斟满了。   酒馆中间那桌子围了好些人,聊得火热,说得正是薛白衣这事。   其中一人正说道,“……听说这凶手是个苗疆来的啊。”   “对了对了,死的这个也是个苗疆来的。”   “也是可怜,这人听说才刚到谷里。”这人一边摇着头,“也不知道着凶手在哪抓到的,薛教头果然不是一般人。”   另一个人点着头,也说,“薛大师是真的毫不留情,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把人就地□□了。”   “可不是么,当众处决,啧啧啧。哎,小二哥,加点酒水——”   “来了来了——”   吴霜与他们隔了两张桌子,小二哥一声应,匆匆跑到那桌加酒。   酒是个助兴的好东西,加了一杯酒下肚,几个人聊着聊着更没停下来的意思。   “我跟你们讲,我来这谷中也不少年了,自认为有点见识,不过……实不相瞒,这薛白……大师,我也就远远看见那么两三回。”   “哎,差不多差不多,见的不多就对了,说明你没犯事。 ”   “嚯,还有这个讲究呢。”   “那可不。否则你以为大家为什么怕他。”   “哦……不是武功好么。”   “嘿嘿。哪有那么简单,你要是见着他杀人的样子,就知道别人为什么要说‘想活命的话就离他越远越好’。”   “哈哈。”对面的人笑了两声,没被吓到,“这儿是恶人谷啊。”   众人本不知道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哄然一笑,这话题也就告一段落。   吴霜慢慢喝一杯酒,一边摇了摇头。   小二哥站在边上给他添酒,见了说道,“爷,他们说的不对么。”   吴霜抬头看他一眼,“你觉得他们说的怎么样。”   “小的没什么机会见着大人物,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   吴霜托着腮看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同你说——他们说的倒也不错,薛白衣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   小二没想着他会这么说,忽然顿了一下。   吴霜笑了笑,接着又问,“是不是大家从来都说他是个好人?”   “差、差不多吧……”   “想知道么,其实大家说的都不对。”   小二哥挺了挺腰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听些秘密,稍显有些局促,点头也不是,摇头又不对,等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刚一张嘴,吴霜一抬手,突然道:   “我发现你们这些人真是对那秃子忠心耿耿啊——”   “什么?”   “但是十八眼光不太好,自己挺聪明的,手底下安排的人是一点眼力见没有。你到他那儿几年了?”   小二哥完全愣在原地。   “怎么这个表情,我说的不对?你这易容还得再练练,我虽然算不上什么行家……”吴霜轻笑一声,直接问道,“我猜薛白衣下令不要继续查了,你们这是擅自跟踪我呀。”   “……是调查。”      ☆、第 3 章   虽说吴堂主总是自觉拐弯抹角之术炉火纯青,但在这种凛然正气面前,他还是要甘拜下风的。   “叫我瞧见胆子大的了。”他说,“你们嘴上说着敬重,背地里倒是拿薛白衣的话当耳旁风么。”   “休要胡言乱语。我是得令前来。”   “哦?得谁的令?”   对方眉头一皱,正要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吴霜看在眼里,略有怀疑的“哦”了一声,然后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自在得很,“这样,既然你不愿说,那我来替你说罢——十八那小子自己不能明目张胆跟踪我,就派你们来守着?他这是跟谁学的……”   吴霜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对方大声打断了,“没有!”   这一声吼的声势差不多能算英勇就义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假冒的店小二。   吴霜给他这嗓门吼得顿了顿,这才恍然,这人不是脸皮厚,敢情就是没脑子。复又打量他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你看起来挺机灵的,没想到脑子这么不好使……你们哪儿到底是谁负责选人?”   “……”   吴霜笑了一会儿,也不老逗他,跟他亲切的摆了摆手,“哎,这样吧。我行事端坐得正,戳穿你也没必要,不如你坐下,我们正好聊聊。”   “你是不是想说你一点问题也没有?”年轻人狐疑地瞅他,“这案子没查完,谁也不能是清白的。”   “好啊,如此说,你也不是清白的了。”吴霜笑了笑,感觉自从来到恶人谷这地界,这么多年过去了,鲜少听到这种正儿八经的言论了,好像他们换身衣服,就能摇身一变成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样。   真是吴堂主现在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人,才没有立刻扑上去揍他。   对方停顿了一下,才又一板一眼继续道,“如果事情到我头上我就认,不像某些人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不错,真是不错。”吴霜忍不住给他鼓了两下掌,才说,“那我们接着说,既然你也不是清白的,凭什么来调查我?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啊,你觉得荒唐不荒唐?”   “那怎么能一样,这……这是……”年轻人急得出了一头薄汗,“这、那”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吴霜很满意,他笑了笑,“现在愿意坐下和我聊会儿了吗?”   门忽然被一阵风吹的大开。   桌上墨迹还未干透的书信忽地被扬起了大半,直接没入了茶盏里,茶水迅速顺着纸张攀爬而上,模糊了一大片字迹。   等薛白衣回过神来,惊觉不太对的时候,这信已经看不出原样了。   薛白衣叹了口气,盯着那些个湿淋淋的文字发呆。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阿弥陀佛,师兄在叹什么气?”   饶是薛白衣从容不变,听到来人声音也是吃了一惊,他飞快看向门口,果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崇?你怎么来了?”   “恰逢游历。”和尚笑了笑,摘下了宽大的斗笠,露出年轻温和的容貌来,遇见故人,倒有心思在门口就开起玩笑,“我这和尚化缘从来不看地界,到我师兄薛白衣这儿来化,理所当然。”   薛崇比薛白衣晚了五年皈依,薛崇年纪小,薛白衣处处也都照顾他。   只不过后来,薛白衣离开少林后,两人几乎没见过面了。   “一别多年。”薛崇进了屋,规规矩矩坐在桌边,常年被佛香熏陶的眉眼间也显出了一丝世俗的味道,“我从小遥峰来,很近。”   薛白衣笑了笑,挽起衣袖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了两杯茶端来,也入了座,“谁带你进来的?”   “我自己进来的。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瞧他们戾气重的很,都没敢问路,自己找了半天——哎,好茶,路上真是有点冷。”   薛崇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   “看出来了,我们这儿守备不太好。”薛白衣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有点头疼。   “忙着呢?”薛崇放下杯子,这才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他这位师兄来,“精神不太好,心事重,需要倾诉么?”   薛白衣当即拒绝,“不需要。”   “哎,我来也就是陪你说说话。刚才路上见着吴大哥,对面坐着个年轻小伙子聊着呢,你们是不是……”   一句话戳人两遍心窝,薛白衣真想把他扔出去,“这位话唠,真没人想把你赶出少林吗?”   薛崇话头一顿,摆手笑了笑,“目前就你一位。”   “您这位高僧出来到底是修行还是瞎逛。”   “修行有很多种,那种无欲无求去爬山的不一定就是修行。”薛崇说,“你知道你以前为什么特别累么?”   薛白衣看了他一眼,不答。   薛崇也不管他,继续说,“因为你在意的事情太多了。当然这之后那群老和尚管不到你了,我觉得是一件好事。”   “老和尚?”   “没事,他们也听不见。”薛崇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话说你走以后的那阵子,他们说教目标主要是我,但是对我完全没有用,师兄你知道为什么?”   问是这么问,但薛崇也并不真要他一个应答,继续说,“因为我入少林,修的是佛道,不是他们的说教。佛说众生平等,所以你们俩的事,在我眼里和世间种种缘分无甚差别,不足以挂碍心上,无烦恼,所以不累。你离开时我不在,这话想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说的。”   “薛崇,今天你是有备而来啊。”   薛白衣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轻笑了笑,他笑起来时眉目都像沾染了柔和的光,很久以前,吴霜见到的时候,还觉得薛白衣简直就是一个祸害人的世家子弟,完全不像一个和尚。   要说起薛崇,他原先不叫薛崇,原先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薛白衣把薛崇捡回去,他觉得薛这个姓很不错,就跟着也起了个薛崇。   崇拜谁呢,少年时期没见过什么人,入了寺后那些老和尚讲的他也听不懂,所以崇拜的也还是薛白衣。   “薛白衣有什么好呢。”   这是薛崇第一次见到吴霜的时候对方说的话。   彼时他俩正坐在菜田边上,看着薛白衣一个人在田里忙忙碌碌的。吴霜大概是约好了今天要来,结果人到了一看,薛白衣正提了桶水回田里呢。   “我说你这活儿是不是比以前还多了…”吴霜跟着薛白衣走回来,一眼看到了规规矩矩坐在边上的薛崇,跟着就坐到人家边上去了。   薛白衣没空瞧他,只是边锄地边说,“薛崇,来帮忙。”   薛崇就特别乖的去帮他。   吴霜笑的眉眼都弯了,“我一直觉得要是有小师弟这么个徒弟就完美了。”   薛白衣听了,说,“我现在收不了徒弟,要是能收就先把你收了。每天的任务就是就坐在屋子里念经,省的你每天到处跑。”   薛崇觉得这可真是太可怕了,作为刚刚开始念经的和尚,他有点接受不了,于是他赶紧转头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只见吴霜托着腮,脸上露出非常震惊的神情,嘴角却微微勾着,薛崇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   “你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和尚。”吴霜说,“我已经决定在世俗凡尘中摸爬滚打了,不必拯救我。”   薛白衣锄地的手顿了顿,没说话了。   这停顿没到一眨眼的功夫,但是薛崇当时就觉得好像是度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薛白衣下一锄头下去,土地里发出“噗”的一声,才像斧头一样,把中间这诡异的沉默一下子砍断了。   薛崇激灵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问了吴霜一句,“哥哥,原来你不是来上香的啊?”   吴霜眨了眨眼,笑道,“怎么,你是头一次见到我么?”   薛崇摇了摇头。   吴霜叹了口气,“那你看我像烧香的么?我倒是想直接给你们薛大师烧点……”   薛崇惊了,“……可以直接给……香火钱的。”   吴霜哈哈大笑,伸手过去揉了揉薛崇光秃秃的脑袋,“哎,真可爱。”   “夸我的吗?”   “没错,夸你,表扬你。”吴霜伸手一指薛白衣,“记着,千万别跟他学,小伙子的年纪里,他实在是太沉闷了。”   薛崇说,“那不是沉闷,师父们说师兄是稳重。”   “那可不就是沉闷……除了这个,薛白衣还有什么好呢”   吴霜说着话,迎面走来的人影投在他俩中间,薛白衣迅速结束了浇水的工作,一边擦了脸上的汗,一边站定在他们身边,“行了,走吧。薛崇去提桶。”   “这就去!”薛崇一下跳起来,飞快去拎了两个木桶。   吴霜仰着头,阳光刺的他眯了眯眼,薛白衣低头看着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说,“说坏话说的开心吗?”   “那怎么是说坏话呢。”吴霜反驳道,“师弟太可爱了,我得给人家往路子上指引指引。”   “不劳费心了。”   吴霜笑了笑,薛崇正好拎着桶回来,“费什么心?”   薛白衣摇了摇头,伸手摸了他头。   吴霜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衣服,笑意还未从他脸上散去,“薛崇,想知道我是干嘛的吗?”   薛崇非常耿直道,“哦,想知道!哥哥你是干嘛的?”   “养蛇的。”吴霜一挑眉,“想不想看养蛇的和秃子切磋武艺?”   薛崇反应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都没在意他自己也是个小秃子的事实,“你们要打……比试是吗!我想看!师兄,我能看吗?”   薛白衣叹了口气,“走吧。”      ☆、第 4 章   薛崇偶尔会听人提起薛白衣在武学上的水平很高。   至于有多高,薛崇心里没什么标准,毕竟他刚入门啥也不会,只是单纯的想象了一下,觉得武功高的人应该是那种上天入地啥都会的,奔跑起来能脚下生风,甭管离他多远,一伸手就能把人给够回来。   他当时心里还没有五毒教这个概念,吴霜跟他说自己是养蛇的,他就真以为是,心想不知道是条多大的蛇,难道人要和蛇打架么?要是薛白衣把蛇给杀了那算杀生吗?   一直到他们到了目的地,薛崇的胡思乱想都没能消停一点。   薛白衣和吴霜看起来是常来这里——一处既开阔又隐秘的地方,外围生长着一圈翠竹,在地面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影子。   薛崇找了个小角落坐下来,把小木桶摆在边上,怕一会儿看得太激动忘了带回去。   “我得给你留个面子。”吴霜往薛崇这边看了一眼,眯着眼笑,边抽出腰上那根长笛,“你可是师兄呢。”   薛白衣把手上的绷带缠紧了一点,朝他看了一眼,“什么时候换的,笛子。”   “好看吗。”吴霜变戏法似的把笛子向上一抛,笛子在空中轮了两圈,扫出了模糊的剪影,又回到他手上,得意的不行,“前两天刚得的,我觉得不错就带着了。”   薛白衣没说话,吴霜一勾嘴角,把笛子凑到嘴边吹了两三个调,薛崇震惊地看着两条蛇应声凑到了他身前。   吴霜倒像个曲艺家,侧过脸扬声朝薛崇问了句,“小师弟,怎么样?音质不错吧。”   “好听——”薛崇把手拢在嘴边喊,生怕谁听不见,“吴大哥你真的是养蛇的啊——”   “是啊——我还养了些别的小可爱等会给你看啊——”   实在太吵。   薛白衣啧了一声,一脸严肃地说,“别玩了,开始吧。”   二人动手之前,薛崇觉得他俩光是站在一起就感情很好的样子,说不定打不起来。假设要是打起来了,他心里还是觉得应该是薛白衣比较厉害,因为吴霜看起来懒懒散散的,按照武林人的说法,那他应该就是“浑身都是破绽”。   破绽。薛崇点了点头,很不得了的一个词。还因为浑身都是破绽的吴霜看起来又是一副“我根本不会输”的样子,薛崇就默认应该是他的蛇比较厉害,可能会有剧毒。   这么一想,他又忍不住为薛白衣担心起来。   通常情况下的切磋,薛白衣都会让吴霜先出招,然后在吴霜还没彻底和他拉开距离的时候一招把人抓到身边来,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相互化解着招玩,但是今天薛白衣可能心情不太好,没什么耐心,一句开始吧说完,他就动手了。   他和吴霜切磋的时候从不带武器,饶是这样,少林掌下的功夫一点也不含糊,吴霜一闪身,贴着掌风避开,紧接着扬起一个短促的笛声,蛇影一现,裹着毒雾就朝薛白衣袭去!   薛崇双手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太过惊讶叫出来打扰了他俩。   有些事情他还是听过的,比如两个高手较劲的时候,边上一点风声雨声什么的就能让人走火入魔了。   薛白衣在毒牙面前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一个后跃跳出了毒雾圈,接着身上金身一现,腿上发力,胳膊往地上一撑,脚上一扫,带起一阵落叶,直攻吴霜下盘。   吴霜心里一惊,薛白衣这套动作实在太快,他忙掐了个笛音,灵蛇得令,亮着毒牙,飞速游走过来,薛白衣分心了一瞬,动作跟着一顿,吴霜得空往边上侧身,脚尖在空中一点,直轻功跃起,避过一招。   短短几招,过的飞快。薛崇其实看不太清楚实在是两个风格各有不同,才勉强分清谁站在哪个方向,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瞎了,竟然还能在空中看到蝴蝶残影。   随着吴霜脚尖轻缓的点在树枝上,那些蝴蝶的残影也就慢慢消失了。   薛白衣站在树下仰头看他,两人的交手停了这片刻。   林间还有几片落叶在飘。   薛崇怔愣地看着他们的方向,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刚才开始的太突然了,他一口气吊在半截,上不去下不来,差点就要成为被误伤的那个。   吴霜歇了一下,“你今天有点……卧槽!”   薛白衣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跟着也踩了个轻功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回合里,薛崇算是见识到了吴霜所说的那些“小可爱”们。他发誓自己一辈子是没见过这么多可怕的毒物集合在一起,当灵蛇迫于薛白衣的压力又回到吴霜身边的时候,它长长的身子缠绕在吴霜的胳膊上,薛崇光是看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且始终不太明白吴霜是从哪儿把它们召出来的。   两人的切磋到后来就是一场消耗战。薛崇看得眼花缭乱的,又分外揪心他们哪一方会不会受伤,等到了傍晚,黄昏渐渐将竹林染成了一片火红,两个人才渐渐有点累了。   吴霜迎着光,彼时正被薛白衣近身困住了手腕,他眯缝了一下眼睛,突然道,“我说薛白衣,你今天是怎么了?”   “什么?”就着这个姿势,薛白衣回了他一句,他消耗的比吴霜还要多,说话的时候能听到轻微的喘息,以及顺着脖子留下来的汗。   吴霜盯着他,“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   吴霜一挑眉毛,“行,那继续打。”   他说完话,接着反手一挣,相当灵活的从薛白衣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灵蛇毒牙一张,直冲出去就要找薛白衣报刚才的仇。   就他俩交手以来,这么多次,不知道多少回合了,薛白衣还没有被灵蛇伤到的情况。吴霜也就随灵蛇去了,但是紧接着他就觉得不太对。   要说薛白衣刚才的表现可以定为偶尔出神,那现在干脆是整个人原地站着,不动也不躲。   吴霜开口就喊,“薛白衣!”   和尚好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下意识先看了吴霜一眼。   可能会来不及。薛崇蹭的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瞅着他们的方向。现在他知道吴霜很厉害,他的蛇肯定不是一般的蛇,被咬伤一口那就……   薛白衣在少林待了很多年,自小就在吃斋饭,吃到这个年纪,还是会犯一些错。   比如浮躁,比如气愤,比如走神,比如有一些不该有的心事。   再比如,当他好不容易坚守的冷静被吴霜追问的时候,他自己就完全管不住那些本就放肆的情绪了。   直到吴霜的背影在他眼前迅速拉近时,薛白衣顿时清醒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把攥住吴霜的胳膊,几乎是用甩的,把吴霜整个人都拽到自己身后,吴霜压根算不到这人突然回神,被一阵力道扯的眼前一晃,像是金光一现,耳边隐隐梵音不散,他惦记着蛇,匆忙间还回头一看,结果视线所及就只是薛白衣下颚紧绷的一条线。   这秃子心里真的有事啊。那一瞬间吴霜想。   灵蛇抖了抖,忽然缩成一团,被震的嘴都张不开。   风声就彻底停了。   吴霜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挥手让灵蛇去休息,又朝薛崇摇了摇手,示意他俩都没事。   薛白衣还攥着他胳膊没放。   吴霜瞥了他一眼,“秃子,有事就说。”   “你上次说要离开,打算什么时候走?”   “啊?这事儿啊……我得先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做考虑。可能还有一段时间吧。”   “你这次还回去是么。”   “啊,不然我去哪儿?”   薛白衣点了点头,松开了他胳膊,突然道,“太阳下山了,得赶紧回去,不然要被罚。”   吴霜愣愣地看他,有点不敢相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薛白衣你……信不信我真揍你啊……”   和尚没走两步,听见这话回头瞧了吴霜一眼,吴霜很少有气急败坏的时候,只要不牵涉到打架比武之类的事情,他就儒雅的像个书香世家出来一样的年轻人。   但是这时候吴霜有点急,那点自持的涵养一下就消耗的一干二净。   薛白衣一见他这样,忽然就笑了,“信,我还可以不还手,你现在要揍吗。”   吴霜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   恶人谷的小院子里出来一小阵冷风,薛白衣才想起刚才忘记关窗了。他准备起身,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刚才坐姿有点僵硬,现在半边手有点麻。   薛崇快他一步,两个人中,好像他率先从一个漫长的故事中醒来。   “师兄,当时有些事情我还有点不明白。”薛崇一手搭在窗户上,带起窗户的时候看了一眼外面,好像是要变天了。   薛白衣盯着他。好像已经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奈何薛崇从以前就不怕他,他关好窗户,又重新回到桌边来,说,“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早上老头子和你说的那句话吧,他们都知道吴霜会来找你,估计只有我当时是第一次见他。我那时候压根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   “也并不是全部。”   “是么。”薛崇轻叹了一下,叹完之后他忽然想笑,没想到自己也能有在薛白衣面前叹气的一天,“你到现在,也没有跟他说过那句话吧?”   哪句话?   薛白衣喝了一口茶。基本凉透了。   凉茶一浇,他忽地想起那个沉闷的傍晚,他紧紧攥着吴霜胳膊的时候。   ……   “正邪不两立,你送他走后,就回来吧。”   薛白衣看着薛崇,忽然他的身影和少林的那些和尚相重,这句话也因此格外叫人煎熬。   “师兄,你挣扎的开始,就是这句话吧?”   ☆、第 5 章   隔了好一阵子,薛白衣都没说话。   有可能是因为薛崇在山上待久了,说话自然而然带了点老和尚们的气度,纵然他已经是少林年轻和尚里最不听话的那一个,但在薛白衣这儿,这种远离灵霄峡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薛崇一来,仿佛都能带来一股大殿上的香火气。   所以那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有效果。   到如今,他离开少林这么久,也没忘得了这句话,但薛崇要是不说,他也想不太起来。   崽子长大了就学会针对人了。   薛崇等了一会儿也没听着薛白衣说句什么。他是不怕薛白衣瞪他,但要是薛白衣一句话也不说,他反而有点害怕了。   “师兄?”   “你说在哪儿看见他了。”   薛崇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薛白衣突然站起来,“我去找他,你刚才说在哪看见他来着?”   薛崇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开路,“出去直走,路口那家。”   什么叫挣扎?根本不存在。   薛白衣一边往酒馆赶一边想,别说他已经离开少林这么多年,就算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根本轮不上挣扎不挣扎什么事。   此时吴霜正给人说着故事,主角都是薛白衣。   “你们薛大师第一次出任务就摆平了一个商队的人,在龙门那个见着鸟都要稀罕半天的沙丘上,你能想像到吗?那个环境和场面?”   年轻人像是已经被他的故事吸引,立刻就非常诚恳的摇了摇头,示意想象不到。   “唉、没去过龙门?”   “没……”   吴霜又把他来回扫了好几眼,说,“你多大了?”   “十八。”   “哪儿人?”   “昆、昆仑,镇子上的,偶尔会给驻守的人送干粮……”   吴霜哦了一声,“那不是挺好的么,怎么会想到要跑到这儿来,打打杀杀的。”   “有时候能在昆仑见到薛大师,我们家得他相救很多次。”少年说起这话的时候看着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想……”   “想什么?想和你的薛大师一样救人,还是杀人?”   “杀人”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刺耳,又或者在这年轻人心里根本没有把它和薛白衣联系在一起,一瞬间语结,“我……”   吴霜托着腮看他,想想也是,就凭他这个伪装水平,应该也从来没想过杀人这个问题。   “你什么你。”吴霜压低了声音,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你以为薛大师大老远跑去昆仑就是为了看看附近有没有农户需不需要他保护么?还是你觉得我们恶人谷是个行善的地方,薛白衣借着他做的那些好事,就能稳在今天的位置上?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每次在昆仑,薛白衣要杀多少人才能回得来?”   “别说了!”少年一张脸憋的通红,他猛地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太着急,大腿撞着桌子,带着桌子震了下,杯盏碟盘一碰,洒了一桌酒。   这动静颇大,惹得边上人往这边看了两眼,有明眼人一见着吴霜就认出来了,赶紧又回过头去该吃吃该喝喝,不敢看这个热闹。   吴霜就停下没继续说了,又自己把他的酒杯满上,慢慢喝了一口。   少年愤然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   吴霜张了张口,刚要接话,只见另一个人从少年身后走出来,于是话到嘴边立刻闭嘴,已经把无趣两个字挂在脸上。   薛白衣这便到了。   自他一迈进这门,路过的几桌人没一个人敢抬眼瞧他。   少年顺着吴霜的目光一回头,就见着薛白衣皱着眉头往他们这边走来,哪怕作为薛白衣的部下,他能见着薛白衣的机会还是少之又少,这会儿突然见着了,心里倒慌的不行,“大……大师……”   薛白衣走到桌边,一伸胳膊,按着他肩膀把他摁回到座位上,又看向吴霜,显然听到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因为什么?”   吴霜笑了笑,“因为你这手下有点意思,我就想随便聊聊。”   薛白衣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你们聊完了?”   少年看到薛白衣就紧张,一边哆嗦,一边还想着要不要说实话,“大、大师,我不是来聊天的,是……”   吴霜叹了一口气,“不是来聊天的你还能干嘛?”   薛白衣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又缓缓移到吴霜的身上。   吴霜很少会自觉站到这个帮人开脱的位子上来,这会儿说着嘴都有点不利索,“是我太无聊了……逮着一个是一个,陪我聊会儿天。反正……”吴霜顿了一下,抬头往薛白衣那双眸子里看了一眼,“你不是正缺一个看着我的人么,要不就派他吧,不错。”   话音落下,就是诡异的沉默。少年夹在两人中间,总觉得一会儿可能要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他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看,倒是谁也不敢催。   薛白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会派人看着你。”   “你也没必要特地和我说。”吴霜眼神不躲也不闪,嘴角依然勾着要笑不笑的弧度,叫人看着气不得骂不得。   薛白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记起来往边上招呼了一眼,“——你先回去吧。”   少年立刻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只听薛白衣又道,“这次擅自行动,回去之后和十八一起领罚罢。”   “……是。”   薛白衣于是在吴霜对面坐下,吴霜勾着边上的茶壶,给他拿了个杯子,倒了杯茶。   “薛崇来了。”薛白衣接过杯子,茶水里唯一的一片茶叶在杯子里晃了晃,沉到了杯底。   “看见了,刚才经过这儿,还笑嘻嘻的呢。”吴霜说,“一点儿也不严肃,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差点没认出来。他这是找你化缘来了啊?”   薛白衣点了点头,“附带回忆了一点往事。”   吴霜端着杯子在手上,并不喝,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他们这回派薛崇来感化你吗?这么多年了,不离不弃啊。”   而且毫无疑问,比起往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兄弟,薛崇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这“杀手锏”到如今才拿出来,估计是薛崇这和尚不太听话,老和尚们也拿他没什么办法,来不来说服薛白衣回去,全凭人家自愿。   “他跟我回忆了一个小秘密。”   小、秘、密?   这学得都是什么奇怪的表达?   吴霜一挑眉毛看着他,“哦,那你现在要和我分享这个小秘密?”   薛白衣很果断地摇了摇头,“不,都说了是秘密了。”   吴霜瞪着他,“薛崇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气得不行。   和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对面人看在眼里,愣了一下。   他这一身素袍,颈上挂着佛珠,一脸超脱又淡然的样子,好像就差了这一点笑意,就能让他和红尘还残留着些许牵挂。   吴霜一晃神,心里不由得想骂人。有的人就长得这么一张招摇撞骗的脸,把别人都渡过红尘了,自己还身陷其中。   薛白衣继续说,“我是觉得你知道了会生气,所以不讲了。”   吴霜只觉得自己更加想骂人。   “但我还有另一件事想和你说。”   吴霜哦了一声,也没看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听着相当不期待,“你说吧。”   “最近事情比较多,要不是薛崇来,我也想不起来——”   说话间,一只碧蓝的小蝴蝶从窗户外飞来进来,在薛白衣顿时停住的话语间,轻飘飘地停在吴霜搭在酒杯沿的手指上。   这是来传信的蝴蝶。   薛白衣以前见过。   以前,说的也是好几年前的那种以前,那时候吴霜还整天往山上跑,两人要么切磋要么就在河岸边上、大树底下闲聊,都没什么时间准头,一般就是薛白衣听到暮鼓、吴霜收到蓝信蝶,这时候两个人才会分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可能是最近发生了一点和蝴蝶有关的事情,以至于薛白衣觉得吴霜看到这蝴蝶的时候,整个人稍稍僵硬了一下。   在一起这么些年,他实在太熟悉吴霜的一举一动了。   吴霜发了会呆,过了半晌,他微微动了动手指,蓝信蝶扇了扇翅膀,像只大眼睛眨了几下,最后慢慢停了下来,吴霜轻轻一吹,它就化作灰烬了。   薛白衣不知道蝴蝶“说”了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吴霜。   他俩很少有机会坐在外面的茶馆这么喝茶。   要么就是在薛白衣的小院里喝茶,要么就是在吴霜的房里喝酒。   两个人都坐在别人的视线下,机会不多,一举一动也格外受限。   比如现在吴霜突然站起来的时候,薛白衣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要去抓他的手。   “怎么了。”   “有事,我先出去一趟。”吴霜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快点说完,我要走了。”   “等你回来再说吧。”   “啊?”   薛白衣看了看窗外,现在出去的话,估计今晚也是回不来,“时候不早了,你先走吧。”   吴霜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可能是想再问一遍,但薛白衣就没再看他,于是他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问,闪身走了。      ☆、第 6 章   日暮时分,恶人谷外。   昆仑山境。   这条通往恶人谷的小径稍显隐蔽,路口有个驿站,车夫常年在这儿候着,除了行人往来,有时候还接点儿运送货物的活儿——毕竟一般外面来的车夫也不太敢往里送了,只听“恶人谷”三个字就得绕着昆仑走。   驿站的车夫喂完了马,刚从后头马棚回来,只听身后一声吆喝,不紧不慢的脚步混在车轱辘有规律的声音里,拉车的老牛跟着也低低的“哞——”了一长声。   车夫一抬头,就见着一张老面孔,他憨厚一笑,“叔,今天回来的有点晚。”   他叔的牛车上拉了满满一车粮草,赶了一天的路,累的直喘气儿,“……可不是,今儿外面不知怎么了,乱得狠,我也没敢从正道儿走,可叫我绕了好一通路。”   “哎。”车夫摇了摇头,“最近真没个太平的时候,前两天谷里还死了一个人,叔你听说了吗?”   “嗨,那能不知道么,传遍了都。啧,我就说这世道真不一样了,有些人真什么人都敢惹,薛白衣能放过这凶手?”   车夫笑了两声,“放过?要真是这样,那恐怕才是一桩新鲜事儿了。”   都听说薛白衣不是善茬、没人敢惹。平常谷里的人见到了,都称他一声“薛大师”,不知道薛白衣本人在不在意这些事情,反正是没人敢当面这么叫。   不过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两人深知连个人影都很难见到,于是直呼大名,好像自己也是个高手。   这边正说着,不远处倒真有个和尚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   光头、布衣、身形挺拔端正。   这人步伐不慌不忙,一点儿都没有在恶人谷附近溜达的自觉,哪怕是把他脚下的土地换成西湖畔,也没有任何不妥——简直就是一副没把恶人谷的名号放在眼里的样子。   平日里见过的和尚太少,导致他俩一见着来人都条件反射觉得是薛白衣来了,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待那人走近了,才看清是个面生的年轻和尚。   “阿弥陀佛。”来人双手合十,倒是有礼。   他俩对视了一眼,瞬间有点紧张,实在也不怪他俩没见识,这儿实在太偏,一般来个人影都没,别说是这么个大和尚了。在这打打杀杀的地界,就是只飞虫经过,都恐有猫腻。   只不过这位“外来”的和尚对这气氛浑然不觉。他拄着根枯木枝当作手杖,迈步上前,将肩上的小布包换了一个肩头背着,“小僧路经此地,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他说着,递上了随身带着的水袋。   “哦,水,正烧着呢,且稍等吧。”驿站的年轻车夫愣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接过和尚的水袋,到棚屋里去了。   他叔站在外面,摸了摸他那两头拉车的牛,时不时打量那和尚两眼,确实面生。   和尚似有所察觉,回头看了看,冲他笑了笑。   老丈忍不住开口道,“这荒山一座,大师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和尚目视前方,轻飘飘道,“修行至此。”   车夫摸了摸鼻子,说,“这儿人烟稀少,煞气又重,恐怕不是什么修行的好地方,大师还是尽早去别处吧,小心为上。”   和尚闻言,转身行了个礼,道,“施主心善,小僧谢过了。”   老丈一听就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这老头子可担不起心善二字。不瞒大师,方才见大师远远走来,神似谷中一位大人,这才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施主所指可是这谷中恶人?”   “正是啊……”   和尚有点意外,“听起来施主倒不怕他。”   老丈摇了摇头,“怕,个个是索命的主,哪有不怕的道理。”   “噢?那怎么?”   “不知道大师有没有听说过白衣大师的名号?”   “……可是薛白衣?”   “正是正是。”老丈说,“大师莫非认得……”   “唔……不太熟——”和尚话音刚落,只听边上一声轻笑,忽然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这冰天雪地的,周围大雪积的很厚,要说这恶人谷就在边上,高手近身未察觉,也不是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但是来人这一声短促的轻笑里都能听出几分嚣张不屑来,让人后背一麻,似有毒蛇吐信顺着脊梁骨爬上来。这天下能做到这样的人,估计是找不到第二位了。   和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那人裹着一身狐毛披风,懒洋洋地从雪坡后走来,嘴角要笑不笑地勾着,“薛崇啊薛崇,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拐弯抹角的本领是跟谁学的?”   细雪飘飘,本就有些凉意。   老丈一见着来人正面,方才还笑盈盈的脸,瞬时血色褪尽,煞白吓人,颤巍巍低着头,也不敢多瞧,“堂、堂主……”   吴霜瞥他一眼,顺手散了一袋银两给他,“去备匹好马,即刻就要。”   老头儿领了钱,又得着机会,一连声应着,立马跑屋后马棚去了。   剩下两人隔着细雪对立,吴霜淡淡笑着看着薛崇,当初那么点儿高的小孩儿也能出去冒充高僧了,这中间倒是隔了数不清的岁月了。   薛崇将手拢进宽大的衣袖里,回答道,“拐弯抹角当然是跟吴大哥学的。”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功夫是和我师兄学的。”   他用的还是从前的称谓。这数不清的岁月其实是抵不住这样的称呼的,瞬间让吴霜觉得还身处年少时的后山竹林,薛白衣这个正经的和尚练功练的一身是汗,也不肯把袍子敞开一点点。   吴霜瞪眼瞧他,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翻脸不认人,·“你跟你师兄学的,还不是在我和他过招的时候学的?我没功劳?”   薛崇笑了笑,“那小僧岂不是要把所有和你说过话的人都谢一遍么。哦,对了,其中要着重谢谢师兄,他中招最多了。”   这小子真是不能留,他和薛白衣那种表面上中规中矩的秃子不一样,他是连面子都不要的。吴霜想,到时候那群老和尚管不到他了,指不定长成什么样呢。   “但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吴霜低声自嘲了一句,回过神,就见薛崇瞅着他。   和尚好奇,“你说什么?”   “你说的对,你现在可以回去谢谢你师兄了,我不拦着你。大冷天的就别两头跑了,回去再陪你师兄说说话吧。”吴霜见车夫牵着匹马回来了,瞧了瞧天色,不早了,确实该动身了。   等他抬手接过缰绳,老头儿又把水袋递给薛崇,赶紧缩回屋里去了。   薛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吴霜看着他,觉得那老头儿说得不错,这小子远远看着和薛白衣是有五分相似了。   “你要是劝薛白衣离开,我不反对。”吴霜翻身上马,想了想,说,“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要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薛崇抬头看着他,“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是啊,就是这么初心未泯。”吴霜最后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再说什么,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地走了。   一别少室山十余年。吴霜很清楚,那些和尚们嘴里说着逆徒,但仍旧不愿看到他们从前引以为傲的徒弟,在血腥红尘中过日的。更不必提的是,薛白衣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恶邪名号甚至要比从前那个灵根慧心的和尚还要大的多。   于是老和尚们每年让小和尚来见薛白衣,好像每年都要提醒薛白衣,他这么大的时候应该潜心修佛法,而不是为了哪个苗疆的恶人背离少林。   久而久之,这似乎都要成了那些小和尚少室山下历练的一项了,这么多年从未断过。   只是薛白衣也终究是薛白衣,人前从不说什么,这么多年都摆出一副来者皆是客,素斋清茶照顾一番,再把人送出恶人谷。任凭对方说一百句“回头是岸”,薛白衣只云淡风轻那么一笑,好像也并不在意这岸上风景。   他这副稳重的皮相好像生来就是为了配合他演这一出,连吴霜都险些要被他骗去。   若不是午夜梦回,吴霜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听见身边小声的呓语。   那声音实在痛苦,他一激灵,还以为薛白衣带伤回来的,翻身点亮了蜡烛,微亮的灯光下,只见薛白衣痛苦的神色半隐在黑暗中,露出拧在一起的眉头,连嘴唇都抿的死紧。   吴霜紧张地刚搭上他腕上脉搏,只听薛白衣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吴霜没听清,以为是说哪里不舒服,于是又凑近了些,“你说什么?哪儿不舒服吗?”   薛白衣又张了张嘴,又低又缓地说了一句,“方丈师父。”   吴霜凑过去半边身子立刻僵在那里。   只听薛白衣又说,“徒儿身负罪业……回头……”   吴霜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后半句话被他雷厉风行的动作模糊在了空气里 。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薛白衣那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吴霜半路上想。假如这次薛崇可以说服他,自己完全不会从中阻拦。   马蹄飞奔之间,夜幕依然降临。天气不好时,天空也是看不清的。   直到马儿有点不安的嘶鸣一声,吴霜才发现自己半路上走神了。   “都怪那秃子。”他懊恼的说了一句,轻声吹了个哨音,不一会儿,几只碧蝶就翩翩飞在他面前,有一只亲昵的停在他肩上,“劳烦带路吧,还有好多路要赶呢。希望天亮之前,我们能走出去。”   薛崇在外面兜兜转转一圈回到薛白衣那儿时,依然是没惊动一众守卫。   院落不大,守卫也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吴霜不在,薛白衣坐在院里,整个屋子在他背后,显得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薛崇本来还有心要说点什么,但太阳落山了,站在这院子里实在有点冷,连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于是就什么也不打算说了,反正他也和那些老和尚不怎么对付,不太在意他们布置的任务。   “师兄。”   薛白衣偏过头看他。薛崇双手拢在袖子里,轻轻冲他笑。   “我这就……走了。”   薛白衣说,“太晚了,明天一早走吧。”   薛崇挠了挠头。   只听薛白衣又说,“你有想说的直说便是,不必犹豫不决……还是因为吴霜和你说了什么么?”   前半句话薛崇还准备顺着说下去,但是一听后半句,他这个内心里耿直的和尚立刻又原形毕露,拐弯抹角那一套全忘了,他愣了一下。   薛白衣把他反应尽收眼底,敛目浅笑了一下,“他是不是说,你劝我走,他绝不拦着?”      ☆、第 7 章   薛白衣不愧是薛白衣,说话的时候从来只有句式的区别,没什么感情上的划分。最多不过在语气上分个轻重缓急。   薛崇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也分辨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我可没听见他这么说。”薛崇委婉的打了个诳语,心想,按照吴霜的脾气,就算真这么说了,你要是敢照做,还不把你腿给打折了么。   薛白衣瞥他一眼,难得脸上还多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身为一个秃头看见另一个秃头撒点小谎是多好笑的一件事一样。   薛崇从小就机灵,更别说还有三分是吴霜的真传,就算这谎撒不下去,也不慌不乱,顶着一张再诚恳不过的脸说:“可别这么看我,是不是有人在你这儿嚼舌根啊,啧啧啧,还真是什么人都有。我们剃了度的人就不会……”   “行了。”薛白衣勾了一下嘴角,也只是一下而已,又恢复成那张远离红尘的脸,“你去歇会儿吧,我看晚上是要变天,你也别折腾了,留一宿吧。”   薛白衣要是当个算命的,恐怕活的也不会比现在差。这说变天就变天的本领也是能骗骗很多人了。   屋外的风刮着刮着,就变成了冰豆子,噼里啪啦在窗户上一通砸,到了后半夜才突然安静下来,薛崇在榻上打坐结束,睁眼一看,屋外鹅毛大雪。   “这天变的还挺彻底。”他有点没想到薛白衣说的变天是这个变法,一时有点惊奇。薛崇坐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盯着外面纷纷大雪愣了一会儿神,有些想不起来这时候究竟是什么季节了,也没顾上想出个所以然,不知又联想到了什么,就披着毯子下了榻。   薛白衣的住所不大,站在一间房的门口环顾一圈,院子里几间屋子几棵树也就弄的明明白白了。只不过薛崇出门这一脚都没来得及踏下去,就看见他师兄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下的背影。   长夜、大雪,光是看着背影,就叫人觉得孤独。   薛崇自持还是个有礼有貌的僧人,一声吓卡在嗓子尖,上不来下不去,自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硬是憋出了一声轻咳。   这点声音很快就被大雪裹着带走了,薛崇又自行补充了一声,“师兄。”   薛白衣身形一动,好像才听见,便转过身来瞧他,他一双不起波澜的眸子被莹莹雪光映衬的格外亮,“怎么出来了。”   “没休息?”薛崇走到他边上,和他并着肩看院子里一点一点无声落下的白雪。   “醒了,也快到打坐时间了,索性就起来。”   薛崇闻言瞅了一眼天色,一片黑,这个时候不知道少林寺的鸡有没有醒,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佩服地给他师兄下个跪。   两人相互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薛崇正盯着院子里一方小石桌发呆,只听他师兄突然开口道,“这雪停不了,明天大雪恐怕要封山……”   “等等,师兄。”薛崇一听“封山”两个字,头要炸了,立刻回神制止薛白衣继续说下去,“给我留条路吧,我明天要出发的。”   薛白衣顿了一下,继而也想起来几个时辰前自己说的话了,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看着薛崇,“行吧,不说便不说了。你这徒步和尚也用不着太担心,到时候跟着村里人走,总能出山的。”   薛崇感觉前途艰难,叹了口气。   薛白衣瞧他一眼,说:“你跑这一趟,是不是很不值得。”   “总要来的。就算他们不让我来,我也是要来看一看。”薛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只是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师兄就当没听见吧,我单方面认为那些是废话了,不说也罢。”   薛白衣颇为意外,偏过头打量他,还没瞧上两眼,倒是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对,你从小就很容易被吴霜洗脑。”   “……?!”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想不想听一点别的故事?”   薛崇双眼一亮,瞬间就不计较他上一句话没什么好话了。   “这个故事说起来就有点长。”   薛白衣领他回屋,小炉子上重新烧着热水。两人捧了杯茶坐下,薛崇听着薛白衣用了一个非常老套的句式开头,只是他此时也并不十分在意,心想等天亮了还说不完,我就再留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白衣端坐敛眉,就着一副随时入定的样子,开始了这个故事。   薛白衣和吴霜缘分的开始,尚且没有追溯到流着鼻涕的小屁孩那会儿,多少还给两个人留了些面子。   故事的起源是吴霜某一年途经少林山下俞村。当时年少,他也少有机会出个远门,若不是当时的任务目标天地乱转一通瞎窜,吴霜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一个又穷又偏,他相当看不上眼的地方。他刚到这村子,就处在三天没合眼的状态,正想骂这人为什么要往这儿跑,没想到才刚到少林的地界,人就跟丢了。   他一时有点茫然和鲜少能体会到的挫败,蹲在河边上愣神,一双眼睛熬的通红,乍一看,活像是迷失人生的少年,老和尚下山见了都要劝他剃度。   正巧薛白衣下山到河边打水,刚一过桥,就在岸边见着这副光景。   虽说这河边通常没什么人,但偶尔也会有几个思考人生的要凑在这儿。   薛白衣脚步略微一顿,也并不打算说什么,自觉绕过地上蹲着的那位,走到另一边打水去了。   两个木桶盛的满满当当,薛白衣扎了个步子,沉甸甸的两个桶在他手上几乎没怎么费力,就一起担在了肩上。   一看就是熟练工。   吴霜百无聊赖,顺手掐了根狗尾草叼着,半仰着头看着这位小大师的一举一动,实在没忍住,在边上鼓了几个掌。   这方圆就两个人的小河边,就他这几声掌声,单薄又突兀,薛白衣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吴霜鼓了两下也就停了,他还是叼着狗尾草,说话有点含糊,“别见怪,没别的意思,以示敬佩。”   别说他现在心情不太好,就说他追着人赶了三天的路,现在这一身打扮也不能说讲究到哪里去,连鬓角的头发都有点乱了,他眼角一勾,整个人立马就显得委屈巴巴起来。   薛白衣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于是他颇为冷淡地点了点头,吴霜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这本来就是个小插曲。薛白衣锻炼这个都多少年了,已经丝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说,只是回去把水桶放下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河边那个少年的身影和略带调笑的话。   “阿弥陀佛。”薛白衣转了转佛珠,一旦吃斋念佛,就习惯凡事过眼云烟的道理,他直觉这个回忆有扰乱视听的嫌疑,选择立刻抛诸脑后。   只是没想到他这个单方面进行的遗忘没起到作用。因为第二天,那少年还是坐在老位置上。   也不知道他是在这待了一整宿,还是刚刚才来的。薛白衣弯腰打水的时候想到,不过这儿过夜是不是有点太冷了。   他打水的时候,边上假寐的吴霜才睁开眼睛,打量他。   吴霜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你们寺里,就你一个打水吗?”   薛白衣偏过脸看他。   “哦,我在这儿待好久了,就只见你来过。”   薛白衣还是看着他。   吴霜话中一顿,瞅了他一会儿,在和尚平淡无波的目光中,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最后有点抱歉地说道,“那个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有可能是吴霜语气里同情的成分太明显,薛白衣被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了一愣,才回味过来“不能说话”是什么意思,哦,敢情以为他是个哑巴。   “不是。”他挑了水桶起来,路过少年的时候,简明扼要的澄清了一下。   “哦,那你……”吴霜乍一听他声音,也许有点意外,乍惊了一下,待要再讲什么,对方倒是一点面子没给,挑着水桶走了。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哦,第五天薛白衣就没看见吴霜了。   虽然这么多天,他俩仅限于那两句话的交流,除此之外,就是吴霜非常无聊地盯着他打水的背影,本来也没什么。   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又突然不见了,感觉就像一块路中间的石头,每天绕着走,突然没了,叫人站在路中间还有点迟疑。   不过这块石头威力小了一点儿,远远影响不到薛白衣雷打不动的修行之一——挑水。   他按照往常的路线,飞快过了桥头,步子又快又稳,路过村口的时候,余光不经意一瞥,见村口好像是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商量些什么,不过也都是村里那些过日子的事儿,薛白衣很快收回了目光,又加了点速度往石阶上走了。   石阶临着边上的山,山上树木繁盛,给阶上投下了半边荫凉。   薛白衣专心赶路,忽听边上树叶沙沙响动,他也不知道哪来儿的条件反射,一下全身戒备,抬头一看——树上坐了个人。   “嗨。”那人笑眯眯冲他招手,看起来心情不错,一点儿也不像几天前那个在河边思考人生的人。   薛白衣默不作声地松了口气,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腿刚一抬要继续赶路,那人生怕他跑了,纵身一跃,从树上跳到他目前,两人眼对着眼,树叶子扑簌簌从他们中间落下来。   “你……”薛白衣张了张嘴,吴霜站在他上一个台阶上,两人这会儿差不多高,他一时语塞,想想从来没和这么高的吴霜说过话。   吴霜还是笑,树影里漏出来的几点光晃在他脸上,映的一张疲惫的脸也跟着生动起来,“实在太饿了,大师能不能……接济一下?”   薛白衣犹豫了一下,就基本放任了对方这个“你我都是老熟人”的态度,丢下了一句,“你跟我来吧。”   吴霜就非常听话的跟着他一路到了后山菜园里。   菜园在偏门那边,相比较严肃的正门,薛白衣日常练完功、上完课,就会到这儿来发呆,四季农菜红红绿绿铺了一片,几只散养的小兔子在中间窜来跳去,平常那些师父们也不会没事儿往这儿跑,总而言之,非常适合修身养性。   “你想吃什么找他就行。”薛白衣把他领到正抱着兔子玩的薛崇面前,匆忙走开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只有素斋。”   留下两人在原地互相瞪着眼。   薛崇手忙脚乱的把兔子放下去,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师兄他这会儿要赶去前殿,不过我做饭比他好吃。”   吴霜眼睛亮了亮。   “嗯,给你炖个豆腐白菜吧。”   “……”   那天吴霜蹭完饭就走了,都没等薛白衣回来,好像也有什么急事,一个个得都忙的没时间把凳子捂热,说走就不见了。   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事儿,偶尔也有人来吃口斋饭的。只是薛崇好奇,问了两句,薛白衣也没法解释那真是个路人,后来薛崇也没再问。   这样约摸过了半个月,薛白衣从山下回来,远远瞧见薛崇仰着头跟谁说话,那人半边身子在凉棚里,看得不是很清,薛崇见他来了,亮着一双眼就喊,“师兄,吴大哥来了。”   吴大哥?   薛白衣顿了一下,谁?   复又往前走了一步,就见那人往棚子外探出身,冲他一笑,“薛大师好久不见啊。”   哦,薛白衣想,吴大哥是你啊。   他不温不火应了一声。   那位吴大哥接着说,“感谢大师上次接济,这次刚巧经过,得了些好茶,就来借壶热水,天气渐凉,大师不如赏脸饮杯茶吧?”   人人都长一张嘴,但是这嘴和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比如只有吴霜能把回礼讲成一杯顺带的茶,比如薛白衣听出了这个意思也愣是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只有薛崇在一边守着小火炉,山上生活太无趣,哪怕这时候来了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他都高兴的不行。   然后从此以后,吴霜就把多则隔三差五、少则十天半月来菜园子玩,提上了他的行程。   第二次吴霜又带来了一些小野菜说来感受生活,这也没什么。   第三次他又看上了小蘑菇,跟他们说无毒又好吃。   第四次来,相隔的时间有点久,薛白衣看到他再次出现,倒是一点儿不惊讶了。   甚至主动问了一句,“这次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吴霜神秘一笑,只见他吹了个口哨,声音清脆婉转,薛白衣还没反应过来他吹的是什么,不多一会儿注意力就被偏偏飞来的小蝴蝶吸引了。   蝴蝶他见过,只是这种青蓝的、略微透着光的蝴蝶,让他一时难辨真假,只觉得身在虚境。   那蝴蝶轻轻缓缓地停在薛白衣修长的指节上,半透的翅膀随着他的呼吸一扇一扇。   薛崇也从来没见过,张着嘴看的入迷,吴霜不知道从哪儿又变了一只,停在薛崇的鼻尖上,愣是把小孩儿看成了斗鸡眼。   吴霜没忍住,狂笑了一会儿,才问,“好看吗?”   薛崇几乎大气不敢出,怕一动就把蝴蝶吹没了,只好嘴巴艰难的开了一条缝,含糊道,“好…好…看……”   “唉,学了好几天,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东西学起来真挺费劲。”吴霜嘴上这么说,眉眼里都是笑意,“总算学了一点,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第 8 章   要说这段记忆,因为非常美好,在薛崇什么都没有的童年里很容易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薛白衣说起来的时候,他还觉得一幕幕的都在眼前,不由抬眼看了看薛白衣。   他记忆里的师兄素来认真又严谨,不仅早课从来不会迟到,每一次训练没有马虎的时候。但就是少了点儿精神——稳重的过了头,就毫无一点儿悲欢。   这会儿的薛白衣端了茶杯,杯中茶香热气徐徐上升,让他自持淡漠的神情都缓了下来,如果眼神真有什么温度的话,那现在薛白衣的目光就应该是温热的。   薛白衣放下茶盏,看向他,“你当时兴奋的不行,想必也还记得。”   “嗯。”薛崇点了点头,也捧起了茶,轻声道,“之后的事情都记得。”   只不过因为之后的事情实在不怎么美好,哪怕想忘,也不太容易忘掉。   薛白衣扯了扯嘴角,眼里的温度也最终凉了下来。   其实那时候他们三个玩的还是不错的:薛崇没什么功课,尤其期待吴霜来带他一起玩,薛白衣看不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常常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跟着他俩,满后山到处跑。有一次吴霜和薛白衣上山的时候突发奇想要比一下轻功脚程,结果到了山顶,也没分个高下,等薛崇喘着气儿追上他俩,只见两人已经过起招来了。   薛白衣常年练的内功底子放在这儿,放在平辈里,他也能算上数一数二的扎实了,但当时没什么实战机会,就算平常训练和对手过招,也是比较老实的那种。   而吴霜就不一样了,他就和他那只蝴蝶一样,身形轻的无边无际,你看他在你眼前,说不准一眨眼,人就在你身后出现,根本抓不住、看不透他的路子。   就这样百招过后,薛白衣纵然沉得住气,也是有点烦吴霜这么调人胃口。   吴霜趁着转身间隙正要笑他,不想太过得意露出马脚,薛白衣立刻一个擒拿,力量悬殊还是很大的,吴霜本来站的就不太稳,薛白衣又是瞅准机会下了个狠手,两人一起绊在一处。   吴霜和他过招累的不行,直接就放弃搁地上一躺,薛白衣赶紧用手撑了一下地,才不至于压着他。   薛白衣低头看着他,吴霜的睫毛在他眼前一颤,让人禁不住放缓呼吸。   吴霜叹了口气,闭着眼笑了笑,“哎,佩服佩服,一会儿能不能多给我一碗饭,打饿死了。”   一般来说,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薛白衣那边的回答都是统一的:行,好,可以。   但是今天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回答,吴霜正疑惑薛白衣怎么还犹豫起来了,正要反思自己是不是那句话说的不对,只听薛白衣突然说,“你不是中原人吧?”   “……啊?”吴霜愣了愣,感觉没听清薛白衣说了啥,睁开眼去看他,企图唇语能给他一点帮助。   薛白衣已经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吴霜都有点后悔刚才没盯着他了。   “没事,不早了,今天先回去吧。”   只不过后来,吴霜后来来的次数就比较少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有时候显得有些疲惫,有时候又像是刚沐浴完来的,头发有点湿,一身衣服大概也是新换的。   但是有的时候吴霜可能比较闲,又会来的非常勤快。   薛崇有一段时间非常崇拜他,毕竟他这几年见到的这些人里没一个能讲究成吴霜这样的,算是个穿着打扮方面的榜样了。   “但是我们一会儿要去练武,那不还是一身汗嘛?”薛崇提着水桶走在吴霜边上,就这个比较在意的问题悄悄问他。   吴霜笑了笑,甚是不在意道,“唉,脏了就要换嘛,我不能一身泥跑来啊,太没面子了。”   就在薛崇以为他的生活就此丰富起来的时候,薛白衣突然就被关禁闭了:戒律院三个月,比苦行僧还苦行僧。   关了大概半个月,吴霜终于抽空来玩,薛崇远远一见他,忍不住就一通哭。   “师兄被关起来了。”薛崇委屈的跟自己受罚一样,“戒律院的师叔特别吓人,为什么要关师兄啊。”   吴霜也是愣了愣,但他毕竟是个混江湖许久的老油条,反应不是一般的快。薛白衣这人既守规矩又勤奋,肯定是不会主动招戒律的事情,那原因估计也就这么一个了。他想到这儿,叹了口气,问道,“你们那个戒律院……在哪儿呢?”   戒律院其实经常有人来。戒律院的首座也不是什么凶恶的老和尚,平时对弟子们关照的不行,罚的时候是很严肃,严肃完了就是吓唬吓唬你,然后叫你去扫个地、多挑几趟水、抄两三遍经文什么的,都算不上什么罚。   薛白衣以前从没轮上过干这些,如今第一次来,也不用干这些,直接重罚,罚到暗室里去了,那里光线不好,没人经过,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反思过错以及背诵经文。   薛白衣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需要反省的,于是白天就照常诵经,晚上休息的时间就靠坐在封了一半的窗户边上发呆。   老和尚却还是每天苦口婆心来同他说教。   “为师念你悟性高、勤奋好学,平日对你也并不严格,但是有些事不可为、有些人不能结交,这难道还要为师来与你讲吗?”   薛白衣不答。   老和尚继续说,“为师当你练功辛苦,没想到是和不知路数的人混在一起,荒废了修行,实在叫人失望。”   薛白衣道,“并非是不知路数……”   “哦?那你说说看,你知道这吴霜是什么人么?”   吴霜?薛白衣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老和尚见他这样,哼了一声,一条一条数给他听。   “他师父在入恶人谷之前,用苗疆巫蛊之术杀人无数,这个小毒物从小跟着他师父为恶人谷卖命——”   “他刚来这儿没几天,村子里就闹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情”   “……这些,是你知道的他的路数吗?”   “……”薛白衣觉得自己可能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也许对方并不是那个吴霜,就算他姓“吴”,可是天底下姓吴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哪有恶人像他这样的,随便一推就倒了,要说他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可是他又不由得想起吴霜干净整洁的习惯,他从来没见过吴霜的衣袖上沾着一点脏,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换一身衣服,干净的过分。   老和尚等了他一会儿,“你可想明白了。”   薛白衣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想见见他。”不确定的事情当面问问就行了。   老和尚一心不想让他这么个根正苗红的弟子再和歪门邪道的人来往了,没想到说了这么老半天,还不如不说,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白花花的胡须一吹,恨道,“清竹啊、唉!清竹你啊!”接着愤愤一甩袖便走了,那之后十余天,都不再有人来和他多谈,才是真正的禁闭。   等吴霜趁着夜色,终于摸黑找到薛白衣这处小窗子时,就见这人睁着眼不知道想什么,不过脸色看起来还行,在外面还是在里面看来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吴霜一点动静也没,悄声直接道,“哎,问个问题,你晚上不睡觉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吗?”   薛白衣觉得要不是自己定力好,估计现在跳起来就能把看守的人给叫来。   大晚上的!他这儿还是三层!   他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吴霜冲他笑,月光打在他半边脸上,另一边隐在暗处,只见微微勾着的嘴角,整个场景好像都在虚实之间。   “你怎么上来的?”   吴霜很得意,“我轻功好啊,一般人学不会的。”   薛白衣隔着窗子看他,动了动嘴,没憋出一个字来。   前两天还不怕死的冲师父说要见他,感觉没什么事不能问清楚,现在人自动刷在脸跟前了,薛白衣觉得他还不如不要这么自觉。   吴霜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说,“今天薛崇跟我哭鼻子,我就来看看,你这儿……”   “吴霜。”薛白衣突然说了一声。   “干嘛?”   吴霜顺口一答,答完以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过了一秒就反应过来有那里不对,他抬眼看了看薛白衣,果然是试他呢。   他忽然笑了,又叹了一口气,“唉,你不能这么给我下套啊,虽然是我先骗你的,哎不对,我也没骗你,就是没来得及说。”   薛白衣也只是看着他,不怒不喜不说话。   吴霜最怕他这样,就避开眼神没看他,“哎,这么说来还是因为我的原因,连累你了。主要是最近没什么仇家,我有点得以忘形。要不你跟他们说我以后不会来了,我以后也确实不来了,挺忙的,我们职业杀手都……”   他胡扯一通,忽然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好,自觉止住了自己无限自黑的话头,又迅速想了个点子,“哎,要不这样吧,我去和他们告个别,我走了你不就没事了么。”   薛白衣觉得他真的能干出来这种事,开口拦道,“你不必去说。”   “我不说也得走了。”吴霜说,“我真的杀了很多人,吃这碗饭长大的,他们说得对,没骗你。你还想和我继续来往么?”   吴霜这话问的很随意,就像是你想现在回家还是吃了饭回家一样的随意。   薛白衣这种一半还扎在震惊这个情绪中的人,一时半会儿根本分不出来心思考虑这个,就算有这个心思,他也没办法给自己做决定。他至今还觉得吴霜就应该是那个给他们变蝴蝶的人——好看又机灵。   吴霜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等到回到,他轻笑一声,“行吧,不为难你。”   月光下的空气里还残着叹息的声调,薛白衣回神时再抬眼去瞧,哪还有吴霜的身影。      ☆、第 9 章   后来呢。   后天吴霜真的再没来过了。   这一段就算薛白衣不说,薛崇也能记得很清楚。一群和尚在薛白衣出来之前,就把小菜园接手了,薛崇没地方去,只能下了课坐在寺里发呆,实在没处可去了,就去戒律院门口坐着。   他那时候太小了,老和尚们基本上不太管他,况且还有薛白衣这档子事儿横在这儿,也没人能分出心思管他了。   于是薛崇每天仅剩的娱乐就是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别的地方也去不了,有时从经过的人们交谈中知道很多消息。   那天他正无聊,托着下巴坐在石阶上,正听到有人说某臭名昭著的毒医不敌江湖正义之士的围攻、身负重伤被逼上昆仑小遥峰这一段儿,那人正说到紧张的地方,薛崇一面伸长脖子想听清楚些,一面又听到身后木门吱呀一声,他惊讶地回头一看,薛白衣出来了,他终于待满了两个月。   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关的时间久了,薛崇只觉得薛白衣的脾气比以前没好多少,至少以前会压一压,不像现在——他刚才大约也听到了一两句,一迈下台阶就两三步跨到路人面前,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他一定用了十足的力气,薛崇看到他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你说的那毒医叫什么名字?”   薛崇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薛白衣,甚至怀疑薛白衣一个人闷着两个多月,是不是终于把脑子闷坏了。他赶紧回头去看戒律院的守卫师兄,对方恐怕是一样震惊,愣在原地,连喝止都忘了。   “清竹!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戒律院没待够,等首座师叔来,我就告诉他——”   “我问你,那毒医叫什么名字。”薛白衣好像自动屏蔽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了,“其他的事情不劳费心。”   戒律院三个大字就在身后,也镇压不住薛白衣身上戾气。   薛崇想,这要不是薛白衣,他早就跑了。   那人不由自主抖了抖,没抗住他发狠,乖乖道,“吴松……叫吴松,你问这个干什么,江湖老一辈的事情也轮不上你。”   薛白衣又问,“他是不是还有个徒弟,没出现吗?”   “他徒弟?逃命去了吧,他师父死了,下一个可不就是他了么。”   薛白衣没出声,松开抓着他领子的手,转身就走了。   其实薛白衣一直在想一些事,关于吴霜的,关于他自己的,想了两个月,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但每每想到吴霜那晚上走了,心里总觉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眼看是没什么事儿了,但其实仓促解决和没解决是一码事。   假如那晚上戒律院隔着窗户说的那些话是告别之词,薛白衣觉得自己接受不了。   薛崇猛地站起来,他本想喊住薛白衣,这一走估计就不是关在戒律院两个月这么简单了,但看着薛白衣异常果断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愣是一个字也喊出来。   随他去了。他想。   薛崇走的慢些,没想到就被首座逮住了。   “清竹他人呢。”   薛崇摇了摇头。他想说不知道,但是估计也没人信。   果然,老和尚叹了一口气,“你见着他就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薛崇一声不吭点了点头,飞快跑了。   变故其实就是那天开始的。   薛崇当时还没有把这个“吴松的徒弟”和“吴大哥”划等号。所以他完全不能明白薛白衣为什么听到那些话以后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今天的事单拿一条出来,都够薛白衣再回去关两个月的了。放在以前,他觉得薛白衣一件都不会去做,他向来不会违逆师父的意思,也不会外露什么情绪,少林引以为傲的弟子大约就是他这个形象。   在薛崇心里,薛白衣是从来不会做错事的,要是言行有一个可见的标杆,那薛白衣肯定就是看起来最端正的一个。不过他一直以来觉得薛白衣不会做的事情,一天之内,全都占了一遍。   “我能劝得住师兄吗?不过……我又能劝他些什么呢?”   薛崇觉得自己既为难又身负大业,百般犹豫到了薛白衣屋门前,敲了敲,没人应答,他伸手一推,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那晚开始,薛白衣没有回寺里。   北上的风喧嚣而凌厉,从大漠黄沙到冰天雪地,没有一刻是叫人好受的。   薛白衣从来没有赶过这么急的路。   两天两夜的狂奔,越是接近昆仑之地,越是有更多的阻碍。有些人早就在先前的厮杀中杀红了眼,以至于薛白衣这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异端”一出现,就纷纷出来拦道。   薛白衣自尸横遍野中走来,脚步不顿、视线也毫不闪避,管他正派反派,阻拦者一概扼杀,他经过这些死在他手下的人的尸体,每一步都迈的很稳。   方才一群虎狼之辈这会儿才见着了活阎王,万万不敢小瞧这个和尚,一群叫嚣着的人顿时鸦雀无声,还保持着方才举着兵器的模样,可笑至极。   薛白衣从人群中走过,无一人出列拦他。   小苍林一片终年不化的雪,如今入眼处皆是一片鲜红,冰冷的空气也凝固不了血腥的味道。   最终,他在一个山坡角落看见了吴霜。   一个毫无时间去收拾好仪表再出现的吴霜。   他歪斜的倚在石头上,一身衣服已被血染红大半,头发散下来垂在肩上,半掩着紧闭的双目和白的像鬼一样的脸色。一眼看上去,和方才路边“躺着”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薛白衣强行把他自己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揣进怀里,三步并两步迈到吴霜跟前,蹲下来帮他检查伤口。薛白衣微微偏了偏头,同样都是猩红的颜色,他这时候才恍然回神似的,愈发觉得扎眼。   吴霜一路杀到这儿,早就没什么力气了,起初还以为是仇家追上来,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掌拍了出去,薛白衣一手轻轻按住他,尽量避开他一身伤,一边轻声说:“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吴霜听出来是他,那一掌僵硬了一下,没再挣扎,却也清醒了大半,瞪着眼瞧他,薛白衣来时不顾不上讲究,衣襟上飞溅的都是斑斑血迹,整个人裹着肃杀之气而来,这点时间还不够他切换回那个眉目沉静的出家人,反倒比外面那群喊打喊杀的人更邪性。他眼底隐约还有一丝红色没有散尽,吴霜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大开杀戒啊大师。”   “嗯。”薛白衣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很快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吴霜的伤口上。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道理:以前避之不及的事情,一旦开了一个头,就好像潮水决堤,只能任其发展,无法控制。薛白衣自幼跟着老和尚们参修佛法、吃素念经,到如今,他心里这已经算相当厚重的堤岸也扛不住这滚滚红尘了。   薛白衣就像一个站在岸边很久的人,他看着眼前的红尘一点点聚集起来,一开始是没注意,后来有意识了又在偶尔窜上心头的挣扎中甘之如饴,等到这时候,无论红尘中的那位有没有对他伸手,他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   又能怎么样呢?从此以后,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又能怎么样呢?薛白衣心里想着,他一面简单的把吴霜身上的几处伤口清理了,一面架着吴霜胳膊试着让他站起来,两人互相挨着,此情此景不知道触动了薛白衣哪根不正常的神经,他忽然低声问,“你高兴不高兴?”   问完后他又有点后悔,感觉这恐怕和走火入魔差不多了,眼下这个情形还谈什么高兴不高兴,他想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难道还指望回复一句:“我师父死了我特别高兴”么?   疯了不成。薛白衣低咳了一声,“我刚才……算了,你当我没……”   这个姿势,吴霜有点费力的扭头看他,“高兴的,你来了我特别高兴。”   薛白衣:“嗯。”   吴霜又道,“真的,高兴地从黄泉路上飞奔回来了。跑累死我了。”   薛白衣:……   恶人谷内。   一晚上时间过的飞快。   屋子里的角落慢慢变的清晰起来。   薛白衣喝了口凉茶,便不再出声。   薛崇动了下嘴唇,感觉说点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坚守沉默,两人面对面坐着,像是在比赛定力。   虽然和尚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上的事,但是薛崇还是很能够理解别人的,他陪着薛白衣坐了半个时辰,又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留点个人空间,于是一个人到外屋,继续端坐。   外面的雪下了大半夜,现在变成了小雪花,一点点飘着,落在积雪上,毫无声息。薛白衣这个小院子被盖上厚厚的白雪,略显浅灰天色中,积雪显得尤为明亮。   “唉,这雪今天该停了,明天动身走也来得及。”薛崇拢了拢衣袖,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和自己说着,不打扰屋里的人。   这本来还是个忆往事的好时机,薛崇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听薛白衣提过这些,偶尔能说说也是好事。但说来说去,难免要戳人心窝,往事也就没得说了。   第三天,雪倒是停了,早上一放晴,薛白衣的手下就踏着雪上的第一缕阳光飞奔而来。   “报——加急信件,请大师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的进度有点慢啦,看见有小伙伴在追更新,特别说声抱歉啦> <   ☆、第 10 章   且说吴霜好不容易出了荒漠,一路兜兜转转,最终来到瞿塘地界。   瞿塘峡本来不在吴霜的行程里,只是时机不巧,正赶上长江一片纷争不断,吴霜实在没空等大伙儿打完了再走,只好马鞭一扬,择别道而走了。   瞿塘峡地处长江流域,沿途水路众多,水贼、马寨分别占据了瞿塘地界的大半。且不说道上狂徒劫道横行,就是那山寨之间时不时找点小茬儿,都打的不可开交,哪个还敢往跟前凑。更别说此地两岸尽是高山峭壁,沿岸低地又常有猛虎出没,以至于外人不敢独行于此,若有运送大小货物者途经此地,必定请来镖师押运。哪怕是高手到这儿,也不敢过于放肆。   至于吴霜,他刚从龙门那片飞沙中出来,要说龙门那地方就是让人讨不到一点儿好处,乍一出来,眼见外面一片普普通通的绿树红英,都讨喜的很。   吴霜的计划是南下巴蜀,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他使些小绊子。   和薛白衣不一样,他这几年混的倒是格外低调,占着个堂主的位子,颇有点将要退隐的意思。除却道上混的,估计他往苗疆故土上一站,也没几个人能认出来他。   吴霜一面想着借此机会还能故地重游,享受享受阔别许久的巴蜀气息,倒也是件好事。可结果呢,什么气息他都没享受到,行至到白龙口,先是遇上江湖帮派交战,接着没走多远,三江口又是激战不断,炮火箭雨拦了去路,简直不能更寸。   吴霜那匹马也累了,这会儿让它玩命跑都不见得能跑出去,无奈之下只能弃马投奔水路。   船家是个小老头,看起来倒也不怎么怕这个阵仗,许是常年在这儿做生意,这会儿船上已经坐了几人,吴霜一来,一船凑齐,这就出发了。   按理说,这小老头还是见过些大场面的,边上打的不可开交,他就把船猫进水草茂盛的水域,贴着边过去,走了没多远,只听一阵轰天巨响,也不知道什么落入水里,砸进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水花掀的老高。   “嚯,大家伙啊。”船上两个人吓的抱做一团,另一个人惊叹了一句。   “这都些是什么玩意儿。”船家停了桨,有点心慌地往天上看了看。   船上有人唯恐不乱,这时候还不忘笑他老土,“火炮呀,这都没听过么。新鲜玩意儿。这东西特别狠,一炮下去别说是你,一座楼都没啦!”   “唉呀呀……”   老头儿一听,这死活不愿原路走了。   “哎,大爷,您这是往哪儿走呢,咱不去巴蜀啦?”   “刚才没听着那个什么炮多厉害么,巴蜀怎么都能到,咱们犯不着往死路上跑啊……”   然后就像是特别证明怎么都能到,老船家一竿子就给他们撑到了瞿塘峡。   船漂在长江之上,两岸均是悬崖峭壁,就像外面说的那样,确实没什么路适合人走,即便是有些适合人走的路,估计也没几条是能平安走完的。   反倒是这水道上既宽敞又没什么船,水流平缓,走了半晌都安安稳稳的,倒也不错。   吴霜抬眼看了看山上聚集的浓雾,说:“老头儿,这瞿塘峡可不比刚才那地儿安全。”   船家摆了摆手,“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瞿塘峡这地界说是说得那般可怕,好像住着妖魔鬼怪,但其实呢,就算这地方真有妖魔鬼怪,也不是谁都能见得到的。就比如我们这一船上的人,没什么值钱的行李,从外面看这船也破破烂烂的,放在哪儿都不会有人会来搭理我们,咱们沿着这水道一直走哇,不遇上大船,我们铁定安然无恙……”   老头儿说的这么笃定,几个人觉得这船家都是常在这片儿混的,总归是知道比他们清楚一点,吴霜笑了笑没说话,别人于是就不再多提。   船也顺风顺水走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是这条水路确实安生,还是是他们这艘船看起来太破了,旁人真的懒得搭理。   江上碧波荡漾,风景极好,虽然时机不太合适,但是美景在前,又无事可做,忍不住就多看两眼。   吴霜虽说有事在身,但他目前既不想跳船又懒得动弹,半边身子侧在乌蓬外,双手枕在头后,望着远山发呆。   实话说来,自从他出来,除了跟着他师父东奔西走那一阵儿,其余时候一直独来独往,像这样和几个陌生人挤在一处简直想都没想过。   走南闯北的人聚在一起,聊的话题也是应有尽有,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边上人见他最自在,吴霜生来就是一副不会动怒的好模样:一双眸子里三分狡黠七分温和,嘴角永远要笑不笑的勾着。外面人不了解他,见了只觉他颇有中原雅士的风范,像这样穿的低调朴素些,去三星台上下两盘棋都毫无违和感,叫人觉得可以亲近。但若是稍微了解他一些呢,就全然不会把“温和”这个词往他身上套了。   水路漫漫,有人忍不住就想搭个话茬,他往吴霜这边凑了凑,说,“哎,兄弟,你是哪儿人呀?”   吴霜还保持他那个舒服的姿势,脱口就道,“中原人。”   “哦?巧了,我也是中原来的,你打哪儿来呀?”   吴霜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少室山。”   “哦,少室……少室山?”对方愣了一下,“那可不就是少林寺么。”   “是。”吴霜点了点头,忽然朝对方看了一眼,“怎么,不像么。”   他在恶人谷混惯了,看人的时候不凶狠,但是总带着那么点邪气,让人总感觉有双蛇眼盯着他后背似的,别扭的不行,偏偏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同行那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哎,别介意,就是随口这么一问,我见识少,总觉得少林寺的香客里鲜少有阁下这么年轻的呢。”   吴霜也笑了笑,说,“说得不错,我哪是什么香客,其实我是还俗的弟子。”   对方瞪圆了眼睛,“真的吗?”   也不知道是从来没见过还俗的弟子,还是没见过长这样的还俗弟子。   “假的”。吴霜眯了眯眼,视线重新移到了不远处的岸上。   那人从来也没见过吴霜这么聊天的人,张了张嘴,一时接不下去话,一抬头,就见吴霜一直盯着那边出神,不由也跟着看了过去。   要说瞿塘峡这个地方是个水贼林立的地方一点也没夸张。就这一瞥,就能见着岸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期间还有不少往这边看的,那人没敢多瞧,生怕惹上事,赶紧低下头来避开了。   只听边上传来一句,“不用躲,躲了也没用的,你看前面道口那儿,我们经过那儿必然要下船。”   那人探头一看,果然如此,前面要经过一个窄一些的通道,他们离那通道还有一段距离,就见那边聚集了一众人等着了。   “嚯,这是要把咱们生吞活剥了吗?”那人嘀咕了一句,又赶紧转头去问船家,“老丈,咱们过得去吗?不是说很安全吗?”   老头儿弓着背站在前面,“哎,到时候跟着我走,别多话就行,只管往前走。”   目前也没别的办法,这时候跳河不亚于直接告诉别人“我有很多钱,快把我捞起来”。   小船缓缓靠了岸,老头儿用竹篙撑着,岸上走下来一个壮汉,粗暴地把绳索一拉,小船猛地一晃,就搁在岸上。   几人好不容易站稳了,又被赶着出了船。   “哪儿来啊。”山贼里走出来一个人。   “哎,北边来的,几位赶路的客人,大人宝地、借大人宝地行个方便。”船家道。   山贼这眼睛要是是一把小铲子,早就把众人随身物件都挖了个边。他眼神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才说服自己着几个人身上真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行吧,都老实从中间走,别想花招。”   “不敢不敢。”   这所谓的从中间走,无非就是让几人从他们检查的人面前过一边。   听说有的人眼力很厉害,光是看你的走路姿势、衣服的穿着啊等等,就能看出来你这个人有没有藏什么好东西。也真是一行做时间长了,这也能评出个水平高低来。   船家被率先放回到船上,老头儿又费力的把船撑出来,在岸边等他们一个一个上船。   吴霜站最后一个。   他把虫笛别在腰上,看起来很轻松。给他检查的手下根本没注意看人,眼神就被这虫笛吸引过去了,心想指不定是个纯玉的,这伙人太穷了,这玩意儿多少还能赚点小钱。   他想到此,就要伸手去抓,没想到反而被人抓住了胳膊,对方用了点力,他整个人就难以动弹了。   “反了你——”他抬头就要骂,在看到面前这张脸的时候突然刹住了话头,等他看清楚了,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吴霜抓着他的胳膊,微微笑了笑,对方的表情瞬间狰狞起来。   “我说你们这些年躲到哪儿去了,原来是做了水贼。”吴霜不紧不慢地说,“不错,当个水贼也是让你当得有点膨胀,什么东西都想动手拿,你是瞎了还是不认识它了?”   对方努力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脖子都僵硬了。   吴霜嗤笑一声,松开了他。   前面上船的仁兄回过头,见吴霜还在原地,赶紧冲他招了招手,用口型道,“快点呀,你还在干嘛?”   吴霜转头冲他笑笑,“你们先走吧,我就是到这儿来办事的。”   ☆、第 11 章   一路上都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到了这么个土匪横行的地方,这个人突然说他是来这儿有事的?   同船的人觉得要么是他们没听清,要么是这个人太没见过世面,已经吓疯了。   说胡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没见过。   “你没事儿吧?”船上人还有两三个站在岸上,远远的劝他,“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你真的在这儿有事儿?”   吴霜笑了笑,觉得这群人还挺有意思。开口正要说两句,只听身后有些骚动,回头一看,几个小喽啰纷纷往一边闪开,让出一个人影。   来人一袭长裙,墨发及腰,腰间金银坠饰挂了一串,面上被鹅黄纱巾掩去一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甚是灵动。   假如没身后负的两把弯刀,倒像是湖畔边走来的一位美人。   她走来时,微微笑道,“那位公子不用管他,他呀,杀的人估计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好好瞧瞧他,像是个良民的样子么?——吴霜,你说对吧?”   “说的对。”吴霜非常大方的点了点头,“过了这么久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师弟呀。”女子轻轻笑着说,声音愈发柔和,“想念你甚久,只是我们一见面必然要争执,师姐只好忍着没去找你。”   “莜雪,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我甚至欣慰。刚才我还在想,一代女妖魔要是真变成个老仙女,我到底能不能下的去手,不过……”吴霜微微一笑,别有意味地住了口。   莜雪哼了一声。   那几个人虽然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但是他俩这么熟络地一聊,显然他们就信了莜雪刚才的话,唯恐就变成刀下之魂了,慌忙逃到船上,再不管吴霜这人,打着哆嗦逃命去了。   他俩视线往岸上一扫,莜雪看着小船慌张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声,“中原的人好像就是这样,前一秒和你很熟,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你以前就是和那个中原的和尚走的太近,也变得和中原人差不多了。”   吴霜也啧了一声,“你刚才若不那么说,谁会被吓走。”   “哦,吴堂主现在要收手了,狠话说不得。”莜雪咯咯笑了两声,“是不是打算金盆洗手?是不是薛白衣那和尚入不了你的眼了?吴霜啊吴霜,你说你把别人从佛堂拖进这苦海,现在自己想抽身了?你还说你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吴霜斜眼瞧她,带笑的眼尾都勾出一抹寒意,“背信弃义?也不知那日在小苍林,是谁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莜雪,你也好意思说起信义?”   “你这两句话是不是憋了好些年了?”莜雪道,“瞅准机会要逞个口舌之快才解恨呢。”   吴霜扭头嗤笑一声,“我早当你死了。不过,想来这瞿塘峡是快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现在来我面前跳,是不是惦记我那儿的位子了?”   “没错呀小师弟。”莜雪也不隐瞒,“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想把位子交给你实在可惜了,新人旧人都被你打的四散,可还有人跟着你?我们辛辛苦苦组织起来,凭什么你一句话就没了?况且,现在旧部都在我这儿,令牌由你拿着恐怕不太合适,你既然用不着,不如早些给我。”   吴霜说:“所以那瘸子是你放进来试探我的吧?”   莜雪笑了笑,“不,是用来试探薛白衣的。你跟着那和尚整天吃斋念佛的,这么多年也确实被他同化了不少,我猜你很少在他面前杀人吧?这么多年假惺惺的当个良民,现在被冤枉的感觉怎么样?”   “要不是那个瘸子,师姐现在就要对付你们两个人了,实在不划算呀……”莜雪说话间缓缓抽出弯刀,突然她俯身一闪,就在原地消失不见了。   吴霜惊觉后背一凉,他瞬间反应,翻身避过,五毒俱出,手指一勾腰间长笛,吹出一个音节,虫毒应音波迅速倾泻而出,莜雪早有准备,纵身一跃,又从原地消失了,倒是周围的小喽啰一个没跑掉,通通瞬间毙命。   一时间周围鲜血四溅。   吴霜目光一顿,心知自己非常要命地走了个神,竟然一时没有看准莜雪的方向。   其实她说的没错,吴霜现在已经很少出任务了,自打上一次从扬州回来,他就处于静养的状态,杀人的任务就更少。   而如今——周围这么多尸体都出自他手。   这个念头一起,他竟然也有些犹豫。   莜雪担他声师姐,两人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对他了解得很。这点小动作自然也不会逃过她眼。   她此时现身在吴霜面前大石之上,面纱随风掉落,她毫不顾忌地长声大笑,“吴霜啊吴霜,倘若师父还在,真不知道他看到现在的你更伤心,还是看到我更生气。你知道你长这么大唯一的优点是什么么?”   吴霜看着她,没说话。   莜雪盯着他,解恨似的咬牙切齿继续道,“你唯一的优点就是杀人不眨眼,师父多器重你这么个天生的杀人机器呀,不过……哼,你现在也就是废物一个。”   “你年少时最是狠辣,师父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却不准我离开半步。谁知道你这么争气,去别的地方就算了,却还要往少室山上跑,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么?你知道那时江湖之上,他们时刻盯着的不只是师父,还有一个小魔头就是你么?”   “师弟,你到现在还觉得,当年师父的死,只是因为我没有出手相救吗?”   吴霜猛然睁大了眼睛,吐出一口血来。   莜雪眼神一亮,她轻声一笑,重新抽刀出来,刀身嘶鸣,“这么多年你风风光光的坐着你堂主的位子,享受够了,我也觉得是时候让人了。既然你已经是一个废物,不如我来帮师父清理门户,谁叫我是师姐呢——”   说罢纵身一跃,她身影飞快从上落下,刀锋冷光乍起,裹着风刃朝吴霜心口而去!   刹那隐约间有佛钟声响起,莜雪先是以为幻听,出招之间,眼前猛地一座金身一显,硬生生挡下这招,只见一个白袍人影眨眼之间就将心神大乱的吴霜拦到身后,他周身有金色梵文加持,又将那刀力化解一半,原封不动还给了莜雪。   这变化来的太突然,莜雪闪避不急,中了一招,急急后退几步,咳出一口血来。她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才稳住身形。   定睛一看,这人影可不就是薛白衣么。   “薛白衣?你跟踪吴霜……不对,这是你的幻身?”   这“薛白衣”虽然模样一样,但仔细一看,身形有几处近乎透明。   入定显形,薛白衣才能神行千里而来,否则不可能赶得上吴霜的脚程。   “薛白衣”颔首,拂了拂衣袖,“一道幻影足矣。你也不必对我使用同样的招数,那些话对我没用。”   莜雪笑了两声,站稳了,“对你没用可是对他有用的很。”   薛白衣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我先同他交代两句,稍候。”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莜雪是何反应,就转身去看吴霜,一双沉静的眸子将他打量了一遍,“没事吧?”   “没。”吴霜偏了偏头,虽然只是幻影,他转身时,吴霜却猛然觉得已经许久没见薛白衣了。   “我怕你出事。”“薛白衣”很淡定地说,“我花了一晚上想明白了,究竟能有什么事情是你需要瞒着我的,想来想去,只能是你师父了。你走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吴霜……”   “薛白衣……”   吴霜余光扫到“薛白衣”背后,显然某个人已经不想再等了,莜雪没打算走正派的道儿,只想趁现在赶紧除去薛白衣这个麻烦,她虽不知道薛白衣的入定到了什么境界,但是连着受她两招,不可能毫无影响。如果拼单打独斗,莜雪自知不能占到什么便宜,但是这么些年过去,她一直知道吴霜是放不下的,包括的师父的事,也包括薛白衣的事情。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你叫他完全相信谁,莜雪认识吴霜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出现,哪怕是薛白衣。   吴霜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内心的防线比谁都要好破,想来也是讽刺,莜雪觉得这简直就是她的机会,他们不需要这样有顾虑的人接班。她早算明白了,只要从中稍作手脚,就算吴霜不完全吃这个圈儿,也是咬过勾的鱼,谁知道千算万算,不知道薛白衣也跟了过来。   吴霜瞪大了眼睛,“薛白衣……你先让开!”   “薛白衣”只是看着他,他似乎能感觉到背后这一击来的有多快,假如他让开,吴霜也不一定能截住。   弯刀片刻没有耽误,瞬间穿过“薛白衣”近乎透明的身子。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把握住刀,瞬息之间发起内力一震,莜雪和他距离太近,抽身不能,瞬间被他震的目眩。   \"莜雪!\"吴霜怒目喝道,灵蛇应声而现形,怒意暴涨,盘旋在他背后的蛇影猛地扩大,灵蛇凶狠地张开嘴、露着毒牙,毫不留情面地冲了过去。   莜雪这次无论如何避不开毒物了,灵蛇身影眨眼就到跟前,将她一口“吞没”,整个人被带飞出去十几尺外,她面色铁青,哇的呕出一大口黑血来,整个人又瘫回地上,彻底不动了。   吴霜愣了愣,才猛然回头,“你怎么样……”   “薛白衣”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一丝血从嘴角滑下,他咳了一声,说:“无碍,我有话和你说。”   吴霜气得想笑,“你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不能等我回去——”   “不能。”“薛白衣”坚决道,他生怕吴霜回头就走似的,甚至伸手抓了一下他的胳膊,结果落了空,像是自己也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幻影,他愣了一下,也只是片刻而已,接着他飞快地说,“吴霜,我不会放手的。”   吴霜忽地定住了,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你别放手,也别想叫我放手。”“薛白衣”看着他,就算只是个幻影,吴霜也觉得这样狠绝又通透的眼神,除了薛白衣,再没有别人了,只听他一字一句接着说,“人心隐藏诸多疯魔,我因你不能入空门,也早就疯了。你如果现在叫我放手,也不过是把我往魔道更推一步罢了,休要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还有一章完结~   ☆、第 12 章   少室山有三十六峰,其山势陡峭险峻,等闲之辈不敢贸然而上。而少林寺的暮鼓晨钟就在这群峰之中一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往少林寺而上的石阶山路倒是从不冷清,晨间香客来往不绝,直至傍晚,还有练功的弟子担着水匆匆经过,草鞋一步一步踩在石板上和着衣袖摩擦声,路人若是见了,边给他们让开路,边微微笑着低头行一个佛礼。   小沙弥不用担水,但是也要下来练功的,他顺着石阶匆匆赶下来,只见驿站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直奔对方而去。   “薛崇师兄!”   “嗯?”薛崇闻声转头,一边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看见小和尚冲自己飞奔而来,不由笑他,“慢点慢点,练功时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小和尚不管那么多,围着他转了两圈,“你终于回来啦?师父们前两天还在说你呢。”   薛崇哦一声,“说我什么了?”   小沙弥立刻正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按着他们师父的样子模仿起来,“哎呀,这都几天过去啦?薛崇那小子还是不见人影啊。是不是自己跑去玩儿了呀,这小子……哎,哎哎?师兄你怎么走啦!不听完吗?等等我呀——”   自下山时隔一月有余,薛崇重新迈进少林寺大门时,不知怎地,倒生出了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想起年少时他每次跟着薛白衣晚归飞奔回来,都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吴霜来找他们,还有那通往小菜园的边门,经常是他们偷摸溜出去的秘密通道。   说来也是奇怪,薛白衣走之后这些年里,薛崇从来没有触景生情,现在出去回忆了一番往事,回来之后,倒处处都是回忆涌现出来了。   薛崇进了大殿,看也没看站在两边的和尚们,径直往蒲团上一跪,说,“徒儿没本事把师……薛白衣带回来,请师父责罚。”   老和尚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薛崇,你同清竹走的最近,难道连你的劝告,他也不听了吗?”   薛崇摇了摇头,“……徒儿到时,薛白衣他已不在谷中了,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边上不知是哪位师父发出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也过去了……”   老和尚听罢,也摇了摇头,“……阿弥陀佛,既然如此,便是无缘了,也怪不得你。”   薛崇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清脆的木鱼声在大殿中一下一下响起,连着回音一片,众人悉数虔诚跪拜在佛前。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啊……”   冬春交替,北方风雪渐停,往南一些的地界,春天早已过了大半。   花海大片大片的花草长的正盛,阳光温和地洒在万花谷中,偶有小鹿在水边小憩,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生动了起来。   湖岸边的一处屋子前正烧着炉子,炉子上架着水烧着,边上坐着一个小童正背书,他边上还有一位医师正在晒药,另一位青年坐在他边上,一边神情专注地看着他弄药,偶尔也搭手递个东西,帮点小忙。   小童一边晃着脑袋一边背书,“春眠不觉晓,处、处处……”   刚一起步就忘了,颇为尴尬。   “处处处闻啼鸟。”青年头也没抬,接着说了一句。   医师在边上笑了半天,“这几天都听你背这个,怎么还不会,明天背不出来你先生要打人了。”   小童急了,嚷道,“……本来是要会了。可是最近我也很忙呀!”   他眼神里都是控诉:这突然来了伤患,不得有人忙着采药、烧水干杂务吗!   医师将食指竖在嘴边,低声道,“要不然你再叫大点?把他俩都嚷嚷醒了,看看那位哥哥养的□□是不是真的能扒你的皮。”   “我不敢我不敢。”小童一听,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过他好几天没睡啦,刚才看他睡着了,一时半会肯定也吵不醒的。”   小童边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儿,接着又说,“我昨天看见那位大师下巴上有胡子了。”   胡子?医师一愣,笑了起来,“怎么了?不是很正常么。”   “正常是正常,等我长大了也是要长胡子的呢。只是看起来怪怪的,我以为和尚没有头发,所以连胡子也没有呢……”   边上青年还没来得及笑,突然屋门就里面打开了。   “哎呀。”小童二话不说,跳起来就躲到了医师背后,心里还怕着对方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在他们面前放出来。   只见吴霜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了一句,“跑什么呀,过来。”   小童和一直没说话的青年对视了一眼,青年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步一步挪了过去,特别清脆地叫了一声,“吴大哥。”   “哎,嘴甜。”吴霜觉得这声“大哥”很受用,蹲下来摸摸了他的头,“你这小孩儿太有意思了,我也觉得他留胡子难看死了……等他一醒就让他刮了。”   小童缩了缩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又玩了一会儿,吴霜才放人家认真背书去了。   医师把药晒在院子里,得空看了他两眼,“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吴霜扭过头看他,勾出了一点笑意,配合他现在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叫人看着觉得有点惨淡,“睡不踏实,以前没发现,我可能是有点择床。”   医师笑了笑,拂了拂袖子,走到他那草药架旁挑挑拣拣,最后给他配了个安神的香包,“好好休息,别多想。他已无大碍了,只是内力消耗过多,又有伤在身,还没缓过来。所以你千万别跟着后头熬,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你要是也撑不住了怎么办。”   吴霜接了那香包在手里,轻轻捏了捏,一股淡淡的安神香味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这草药效果太好,还是这一席话实在令人安慰,他竟觉得胸中憋着许久的一股气顿时通畅许多。吴霜把那药包捏了一会儿,突然道,“程寒,谢谢。”   医师愣了愣,正想说别见外,边上青年冷着脸凑了过来,啧了一声,“真客气,也没听你谢谢我啊。”   “别不要脸。”吴霜笑了两声,说,“我算是看明白你了陆深。”   青年一挑眉毛。   吴霜飞快说完,“我发现你就是来混吃混喝的。”   陆深:……   吴霜自己和自己配合巧妙,刚说完这话,一溜烟就躲回屋里去了。   屋里只有一点隔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晕。   为了静养,屋子里一扇窗户都没打开,吴霜一关上门,就觉得整个万花谷的姹紫嫣红和虫鸣鸟语都隔绝在身后,唯一就剩下了眼前这屋子和屋子里躺着一动不动的薛白衣。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快大半个月。   吴霜从瞿塘峡赶回恶人谷那日,只见到薛崇正守着还剩半条命的薛白衣,和尚白袍上的血色分外扎眼。吴霜两步迈到跟前,只觉得腿软,从门口到屋里这么点的距离,他差点跪在半路上。   “我拦不住他。”薛崇看着他,近乎悲哀道,“只能暂且护住他心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吴霜恍惚了半天,伸手去摸薛白衣手腕时都止不住的哆嗦,薛白衣的脉搏还微微跳动着,他慌张的魂魄才稍稍归位,“劳驾帮个忙,我知道有一位神医。”   好在,程寒和陆深都在万花谷。   吴霜站在床前,低头看着薛白衣。这个俊俏英气的和尚长了这么多年,眉眼之间还有当年的影子,尤其是这么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眉梢处都是骨子里的沉静。可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无法抹去的戾气一点点在他眼中汇集,到后来,就变成了一点情绪也无了,真正的一潭死寂。   在以前的那么多个日夜里,这潭死寂,也只有在见到吴霜时,才会像黑夜中的星空一样,撩起一些光亮。   就像莜雪说的那样,他实在是后悔了,假如可以,他那时候别无聊到要和一个打水的和尚搭话就好了。   可是说什么都迟了。   就算薛白衣没有对他说那番话,吴霜也不会放手了。   薛白衣这一觉睡了许久,颠来倒去的,只在相同的梦境里徘徊不去。   他梦见自己找了好久好久的吴霜,终于找到时,对方站在他师父和师姐的尸体上,双手尽是鲜血,痛苦而无奈的看着自己,“薛白衣,你跟来干嘛?”   “那你又为什么撇开我,自己来。”梦里,薛白衣质问道。   “因为你是个和尚啊薛白衣,怎么能跟着我……”梦里的吴霜这么说着,突然面目狰狞起来,接着一转身毫无留念地离他远去了。   薛白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瞪着陌生的床帐 ,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肋骨有点发疼,才又缓缓把这口气吐了出来。他隐约觉得屋里还有轻微的呼吸,侧过头往屋里一看,桌案上正焚着香,桌边坐着一个人,他一手撑着额角,疲倦极了,双目闭着,眉目轻蹙,掩去了平日里眼角眉梢的笑意。   是吴霜。   薛白衣下意识屏息盯了他好一阵子,才确定这确实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吴霜像是有所感应,他突然从半梦半醒间惊醒过来,猛地转头朝这边看过来,正对上薛白衣直落落盯着他的目光。   “薛白衣?”他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床边走了两步,走到一半,又想起他俩之前那些没算完旧账,一向没什么脸皮的吴某人突然有些紧张,顿时将脚下的步子换了个方向,非常生硬道,“你、你醒了啊,咳……我、我先去叫程寒来……”   薛白衣看着他基本上同手同脚的背影,无力的勾了个笑意出来,也好心的没有难为他的脸皮,任他鸵鸟一般的去了。   屋门一开,外面传来两三声婉转的鸟语,吴霜匆匆的走了出去,没多一会儿,只听有人疑惑道,“他醒了就是没事了,不过你脸这么红?没事吧?”   只听见吴霜非常低的说了一声,“……我没事。”   薛白衣在屋里听着,轻轻笑出声来。   “往后你作何打算?”陆深在门口看着程寒的药罐子,转头看了看待在边上的吴霜。   “不知道。”吴霜搓了搓脸,顿觉一阵轻松,“不想回去了,随便哪儿都行吧。我听说杭州西湖风景妙极,这么久了都没有机会去转转,不如就先从那儿开始。”   “也行。”陆深点了点头,“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正文完结啦~ 之后应该会更一个日常的番外~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关注一下